我在电话亭旁见到了子皓。他靠着玻璃门，把一个硬币似的东西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很准确地接住，再高高抛起，再接住……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重复得津津有味。

我冲过去就给了他膝盖一下，佯装生气地说：“知不知道为了圆你这个谎，我骗得有多辛苦。”

子皓摸摸膝盖，哼哼一笑，从停在一旁的脚踏车龙头上取下一个袋子，递到我手中，说：“趁热，快吃吧。”

“是什么？”

“披萨。”子皓说，“饿坏了吧，快吃。”

我很没出息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是迄今为止，除外婆和付小叶之外唯一一个让我感到如此温暖的人。

子皓骑上自行车，两只长腿撑着地，微微甩头说：“上来。”

“做什么？”我问得实在很傻里傻气。

“带你去兜风。”子皓笑嘻嘻地说，“一面享受美味的披萨，一面欣赏美丽的夜景，这可是最顶级的服务，全市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我坐在后座，轻轻晃着双腿，一边吃着披萨，一边仰脸望着头顶上美丽的星辰。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男人也是在这样美丽的夜里，也是用一辆脚踏车，载着我和付小蝶，在马路上飞驰。当时我坐在那个男人的前面，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公主，拥有着全世界的幸福和美好。那晚的星星和今天晚上的一样璀璨夺目，就像童话里公主白纱裙上的钻石，一颗一颗地晃花了我的眼。

我把披萨收进袋子里，对子皓说：“子皓，我可以坐在……前面吗？”

子皓猛地刹住车子，回头向我灿烂一笑，说：“好啊。”

夜风很轻，有些微微的凉。我在子皓的臂弯里抬头望着星空，鼻翼里是男生所特有的淡淡的汗味。明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那个夜晚，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无比的伤感。

“子皓。”我轻声喊了一声。

“唔？”子皓的声音马上被风吹散了。

“你有没有特别想留住的东西？”

子皓想了想，说：“生活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惊喜，我比较喜欢朝前看。泰戈尔有句名言：如果你错过了太阳时，你流着泪，那么你也要错过群星了。昨天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更应该珍惜现在。”

“道理人人懂，但总有些东西是丢不掉，抛不开，总想要留住的。”我低头淡笑，“你洒脱，是因为你还没有过真正的失去。”

子皓装老成地教训我：“这话说得好像你失去了这个世界一样，小小年纪，哪有这么严重！”

我望着星空，淡淡说：“几年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叫做爸爸的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初夏的夜晚载着我和付小叶兜风，那时候，我就跟现在这样坐在这个位置上看星星。我想留住的，就是这些，很简单，可是已经相去遥远，不会再回来，再也无法拥有。”

子皓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我看。

我没回头，用手指轻轻擦擦眼角，说：“干嘛停下来？继续走啊，我还没玩够呢。”

脚踏车继续朝前行，只是速度慢了。“你接着说。”子皓说。

“他们也曾经非常恩爱，但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吵架，打闹，发脾气，摔东西，变得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很多时候，他们就像疯狗一样互相咬。你可能会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形容自己的父母，但是事实就是那个样子。我和付小叶成了他们婚姻的陪葬品，常常饿着肚子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可是他们一回来，就只会吵闹，根本不管不顾我们。有一天夜里，他们结束吵架后，一个走了，一个醉了。凌晨两三点，我得了急性肺炎差点死掉，当时我的身边只有付小叶一个人，那时她只有十三岁，只好一个人跑去找外婆。你能够想象那个场景吗？一个小女孩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个人在凌晨黑暗的街上狂奔的场景。那时的付小叶心里该有多么的无助和害怕，甚至是绝望。”

我停下来，让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子皓也没出声音，我们就这样一直静静地往前，只听见车轮和地面摩擦所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教堂！”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教堂。

子皓停下车，问：“想去看看吗？”

“嗯。”

我跳下车，跑过去，却发现门上了锁。我泄气地说：“锁了。”

子皓支好脚架，走过来，看了一眼，说：“这种锁很容易砸开的。”

“你想都别想。”我打了他一下，“这可是神的地方，你也敢这么胡作非为。”

我在门前的石级坐下，“我们坐一下吧。”

子皓在我身旁紧挨着我坐下，终于忍不住问了：“后来呢？”

虽然他问得很含糊，但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我偏着头把脸贴在胳膊上，慢慢地说：“后来我和付小叶一直跟外婆生活在一起，而他们终于离婚了，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可是又都很沉重。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庭，没有人提出要把我和付小叶接走，虽然我们都不会跟他们走，可是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无情。那以后我们不再叫他们，因为他们配不上爸爸妈妈这么神圣的称呼。”

我望着前面空地上那片冰凉的黑暗，突然觉得心里是那么疼。“前不久，最疼爱我们的外婆去世了，我只有付小叶了，我们都只剩下彼此。”

子皓的手迟疑地拍拍我的背，轻轻唤了我一声：“小蝶。”

我的眼泪缓缓滑落：“子皓，我好想好想外婆，半夜的时候，我常有一种错觉，总觉得她还在，就睡在我的隔壁，还会轻轻地走进来为我盖被子。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接受外婆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可是外婆留在房间里的气味越来越淡，我每天进去都能够感觉到那种消失，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外婆真的走了，我已经找不到她了。”

子皓小心地说：“小蝶，我怎么做，才能够安慰这样的你？”

外婆去世之后，我第一次哭得不留一丝余力。“可不可以，让我回到童年的时候，然后时间就此停止，所有我生命中重要的美好的东西都还在，都没有失去。”

子皓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显然不知道应该拿痛哭失声的我怎么办才好。

最后是我自己停止了嚎啕大哭。我不好意思地对满脸抱歉的子皓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什么也帮不上你。”子皓自责地说。

“不，你帮了我很多，要不是你，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大黄蜂指的是什么。”

“这算什么帮忙！”子皓说。

“还有今天的披萨非常好吃，谢谢。”

我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子皓，你教我骑脚踏车吧。”

“好咧！”子皓愉悦地回答。

教堂前面那个不算太大的场地正好成了我们最好的教练场。

“注意平衡！”

“小心！龙头的方向！”

“你太僵硬了，放松一点。”

……

“钟子皓，你很烦呢，你比我们的化学老师还要啰嗦！”我不满地抱怨。

“好啊，我不啰嗦，那你自己骑。”子皓作势要放开手。

“不要，不要，啊……”我吓得尖叫，“钟子皓，你要敢放手，我跟你没完！”

子皓大声地吓唬我：“放咯，放咯，我放手咯！”

“钟子皓！”我气愤加恐惧，喊出来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哈哈哈……”子皓发出得意的笑声，手上却加了力道，把我掌控得更稳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钟子皓，这笔账你给我记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的要回来。”

“再横，我可真不管你了。”钟子皓真的放开了手。

我彻底慌了，脚踏车龙头开始猛晃，人和车都摇摇欲倒。

“不要慌，找准平衡，掌控好龙头，脚上不要停……”子皓追在后面喊，“小蝶，你可以的。”

可以个鬼！这是我摔下去时唯一的想法。紧接着膝盖传来疼痛的感觉，我本来准备翻身起来查看一下伤口，看到子皓心急如焚地跑近我时，我灵机一动，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

“小蝶，小蝶，你怎么样了？”子皓追上来，声音紧张得变了调，“摔到哪儿了？摔伤没有？”

“死钟子皓，”我坐起来捏着拳头打他，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你居然真给我放手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子皓看到我的眼泪，吓坏了，不迭声地说：“真摔到了，是哪里，很痛吗？我看看。”

“膝盖破了。”我说。

子皓撩起我的裤子，看到那里擦破了很大一块，不停渗出血来，他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小蝶，对不起，我以为你可以，其实刚才我已经偷偷放手好几次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不管，反正你要负责。”我撅着嘴说。

“我去买药。”子皓要走。

我装出委屈的样子，说：“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有坏人来了怎么办？”

“那……”子皓想了想，说，“我用车子载你一起去。”

“那也行，不过我不要坐后面，我要坐在前头，然后你负责推我。”我忍着笑说。

子皓搔搔头，说：“好，我先看看车子有没有问题。”

子皓扶起车，检查了一下，说：“车子没问题，来，我扶你。”

我跛着脚，坐到车上。子皓叮嘱我说：“坐稳了。”

子皓就这样推着我走了挺远的路程。我们都没想到路过的几家药店都打烊了。子皓有点着急地说：“时间好像很晚了，药店都关门了，怎么办？小蝶，你疼得厉害吗？”

他已经满头大汗，却只是惦念着我，一点也没有察觉我在捉弄他，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这个戏很难再演下去了。

我用舌头舔舔唇说：“那个……子皓……”

“怎么了？很痛？”子皓关切地问。

“没有，我是想说，我好像感觉没那么痛了，不如你赶紧载着我回去了。”我说。

子皓聪明着呢，马上看出了点什么来。他把脸凑近我的眼睛，说：“小蝶，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嘿嘿，哪能呢，好端端的，我耍你做什么，嘿嘿嘿！”我笑得干巴巴的。

子皓全明白了，他伸手想收拾我。我早有准备，一低头，从他的腋下溜了。

“付小蝶，看我怎么收拾你！”

“谁叫你刚才一直吓唬我，我说过会连本带利要回来的，现在我们不过是扯平了！”

我大笑着在前面逃，子皓骑着脚踏车在后面追。星空之下，我们的笑声荡漾到很远的地方去。

子皓很快就追上了我，说：“好了，不早了，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我跳上后座，笑着说：“你不会借机报仇，把我拉进黄浦江里吧。”

“难说！”子皓使劲一蹬，大声喊：“出发咯！”

子皓一直把我送到楼下，说：“明天晚上七点我过来接你。”

“好，拜拜！”我向他挥挥手，转身跑进灯光里。

我一口气跑上楼。付小叶大概是听到脚步声，拉开门，不高兴地说：“你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下次不许这样。”

我点点头，慢慢走到窗口，看到子皓抬着头往上看。我推开窗子，朝他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

他也挥了挥手，推着脚踏车，走了。

“是男朋友吗？”付小叶很吃惊，“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摇摇头说：“不是。”

“今天晚上你一直跟他在一起？”付小叶追在我身后问。

“嗯。”我倒了杯水走进外婆的房间。

“付小蝶，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不准谈恋爱！”付小叶一直追到门口，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放心吧，我不会跟他谈恋爱，我们只是朋友。”

“别人也不许。”付小叶靠着门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很美好的前程。”

我并不想跟她争论这个问题，美好的前程，什么样的前程才称得上美好，这个概念实在是很模糊的。

“我保证，我不会。”我站在那盆兰花前，发誓一样地说。

付小叶似乎是放心了，说：“那我先睡了。”

我对着她的背影问：“明天，听说‘大黄蜂’有个聚会，你会去吗？”

“你怎么知道？”付小叶诧异地回转身。

“在教室听他们在议论，好像是一个很热闹的聚会，我猜想你会去。”

“嗯，原来一起推销啤酒的那几个姐妹约了我。”她回答。

果然！我再问：“詹翔一定会陪你去吧。”

“明天他家里有事，我一个人去。”

“那你自己小心一点。”我说。

“没事的，很多人我都认识。”

我望着她，笑着说：“晚安！”

“晚安！”

这盆兰花，是外婆生前最喜爱的物品之一，站在它的前面，我常常感觉像是站在外婆的面前。我轻轻抚摸着细长的叶片，轻声说：“外婆，相信我，我可以守护好付小叶，我一定可以！”

想到刚才付小叶居然误以为钟子皓是我的男朋友，我不由笑了。我说：“外婆，子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生，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很开心，可是我知道，那些都无关爱情。”

我只有十七岁，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可是我能够分辨出来那真的不是爱。我问自己：究竟什么是爱呢？我用食指触摸着自己的唇。这里曾经被一个男生狠狠地吻过，那个吻就像一个刺青，无法抹去。那个时候他喊的是别人的名字，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击败得片甲难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