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钟子皓同学
放学后,我遵守约定到了拐角的拉面馆。这时候正是吃饭时间,里面生意很不错。
我站在门口环视一圈,没看到徐彬涵,便在最后一张空桌子上坐下来,点了一碗拉面慢慢吃着。我打算如果吃完这碗面之后,徐彬涵仍然没有出现,本姑娘就拍屁股走人。
面才吃了一半,我听到门口有人在大声叫:“王一妃,她在这里!”
我嘴里叼着面条,看向门口。王一妃气势汹汹地现身时,我正好把一根面条哧溜一声吸进嘴里。
王一妃径直走到我身边,一挥手,把剩下的半碗面条扫落在地。“哐啷”一声,碗碎了,汤汁溅在我的鞋面上。
我慢慢放下筷子,往椅背上一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青脸獠牙。
“我要坐这里,你让开!”她看起来很正常,没想到脑袋里神经这样错乱。
我紧紧盯着王一妃的眼睛,突然霍地站起来,往前凑了一步。她在我犀利的眼神下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小步。我却没有继续迫近,而是在洒满汤汁的地板上跺了跺,接着趁其不备跳到凳子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跳下来满意地看着凳子上的沾满油脂的脚印,笑着对她说:“新同学嘛,总是要让着一点儿,要不别人还以为我在欺生。王一妃同学——请——上——坐!”
说完,我哈哈大笑着拍拍屁股往外走,丢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气得直瞪白眼。什么叫自取其辱,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我在门口见到了徐彬涵,他和一名眼生的男生犹如两个门神,斜靠在门两边,默默地看着刚才的一幕。
“看热闹?!”我挥手,“表演结束,散场啦,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小心!”那名很眼生的男生突然拉我一把,差点将我拽倒。
我回头看见王一妃手里拿着一个空盆,气咻咻地死盯着我们。刚才我站的地板上满是直冒热气的液体,看得出来温度很高。这么滚烫的汤水如果淋在皮肤上,真是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惨状。这个王一妃内心未免太狠毒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股后怕的凉意从脊梁窜上来,后怕之后紧跟而来的就是熊熊的怒火。我冲进厨房,拎起那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直沸腾的开水,转身就跑出来。“王一妃,我也让你尝尝被烫的滋味!”
王一妃在杀鸡般的叫声中慌不择路地逃窜。我保持着和她不远不近的距离紧追不放。此时,她的恐惧竟让我感到无比的畅快,意识到这点,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我的内心深处是一个如此暴虐的人。
我迟疑的这几秒,王一妃终于抱着头夺门而逃,背影狼狈不堪。
店里呈现出一种被战火洗劫后的寂静,我提着水壶有些怔忡地站在中央。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才清醒过来,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
出声叫我的是那个和徐彬涵一起来的男生。他走过来,取下我手中的水壶,放到旁边的桌上。他说:“闹够了,跟店老伯道个歉!”
店老伯是一个很慈祥的北方人,他的拉面便宜又好吃,平时我很喜欢来这里一边吃面一边看书,他一直对我很好,每次都会给我多加些肉。刚才他就一直跟在我后面,希望能够夺下我手中的水壶。这会儿,他走过来,和蔼地说:“闺女,你知道刚才那样做有多危险吗?要是伤到人可就麻烦大了。平时看起来这么乖巧的女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大……”
我万分抱歉地看着店里的一片狼藉,对店老伯深深一鞠躬说:“老伯,对不起!我马上替你收拾好。”
“我帮你!”那个男生捋起袖子说。
“不用!”我拒绝。
他却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已经开始动手把倒在地上的凳子一一扶起来。
全部清扫好,我们一再跟老伯道歉,走出了店门。
“你好,我们来正式认识一下。”他伸出手,“我叫钟子皓,在你们班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我被他逗乐了:“我叫付小蝶,在你们班反隔壁的反隔壁的反隔壁。”
他也笑了:“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你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人又这么漂亮,占尽了风头。”
我这才想起不见了人影的徐彬涵,奇怪地问:“徐彬涵呢?”
“被你给吓跑了。”
“啊?”我不解。
“今天,他本来是约我来给他壮胆的,”他耸耸肩说,“他喜欢你有一段时间了,可是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表白,今天你好像做了一件让他很生气的事,刺激得他要跟你表白,没想到……”
我接着说:“没想到看到我彪悍得像个母老虎,就打了退堂鼓,丢下你一个人溜了。”
他笑着摇摇头:“他约我来着,是我没走。”
我奇怪地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说:“我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特别感兴趣。”
“所以顺便帮我一起收拾残局!”
他停下脚步,看着我,用很认真的语气对我说:“付小蝶,你是我这十七年里看见过的,听说过的女孩当中最最最特别的一个。特别到我已经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你,更无法把你带给我的震撼用语言表达出来。我想以后我也再不会遇到任何一个女生可以跟你一样。”
我笑着跑了,然后回转身,大声对他说:“虽然这样的赞美听起来很牵强,可是我还是愿意把它当做是赞美照单全收。钟——子皓,谢谢你今天的帮忙,再见!”
他在我的身后很大声地喊:“我本来就是在赞美你,这样子还不够明显吗?”
我头也不回地一边跑进大门,一边遥遥地朝他挥了挥手。
这就是我和钟子皓非常戏剧化的相识过程。世事就是这么微妙,可是我们常常要到事后回想起来才发觉,原来认识某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经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是为后来所要发生的一切做好了铺垫。
我的一生,只停驻过两个男孩,一个就是詹翔,一个就是钟子皓,无论最后的结局是怎样的,他们在我的生命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那以后,徐彬涵跟我之间变得非常疏远,主要原因出在他的身上,他似乎对曾经的那份暗恋无法坦然,或者觉得羞愧,我摸不准他的想法,也不愿伤筋费神地去猜测,因为他不是我会感兴趣的男生,单凭事后他的态度就可以判断,他太小家子气了,小家子气的男生根本没有魅力可言!
很多年以后,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街上犹如陌生人般的擦肩而过。那时,他旁边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虽然长相并不见得多出众,可是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杯白开水,这样的女孩子,该是让人无法不心疼的。可是他们不过才争执了几句,他就丢下她一个人过了斑马线,任她一个人拎着沉重的大袋子在后面吃力地走。
当时我就站在街对面,他一走过来就看到我,但他很快就把脸撇向另一个方向,那态度只怕还不如对待一个稍微熟悉的人,何况我们曾经同窗三年。
再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最最后,听子皓提起过,好像是说他移民了,具体移民到了哪个国家,我根本没有注意听,也就从此忘记了这个人。
我们的生命当中,有人出现,有人离开,这样子的来来去去是常事,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情绪每一次都伤感。
只除了——那些被刻进生命中的人,无论他走多远,都永远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心里面,像放电影一样,有形体,有声音,会欢笑,会哭泣……
而我和王一妃之间的过结由于詹翔的关系,终于成了死结,再无法解开了。
那是拉面店大战的第二天,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经过“百花园”,看到王一妃在纠缠詹翔。
我本不想偷听他们的对话,可是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大,“付小叶”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王一妃看起来有点接近歇斯底里:“不可能,詹翔,你不可能是真心喜欢付小叶,她……她根本就配不上你!除了我,没有人配得上你!”
这个王一妃,真不知道是她太高看自己,还是习惯低估别人。我忍住跳出去破口大骂的冲动,静静地望着詹翔。我在等待他的回答,如果他敢说出半个对不起付小叶的字眼,我铁定出去扇他俩一人几耳刮子!
詹翔的回答很简单:“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没有加太多的修饰语,也没有做任何的解释说明,只是郑重其事地说他很喜欢她。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让我相信他的所有所有都是真的。
王一妃却不愿相信地瞪大眼睛,“你骗我!”
看来她并不够了解詹翔。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为这种事说谎的,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他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不会为谁而折腰。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詹翔平静地反问。
王一妃红了眼眶,无比委屈地说:“为了你,我费尽心思才让我父母同意我来这里上学,你却对我说你喜欢上了别人。”
詹翔面如寒冰地说:“那是你的事情,我并没有让你那么做。我劝过你,是你一意孤行,听不进别人的劝告。所以,你不是我的责任,你到这里更不是我的过错,这些东西都不要强加在我的头上,这个罪名太大,我承担不起!”
我禁不住在心里喝起彩来。说得真好!很多人热衷于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这个,做那个,明明是自己非做不可,却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这样都是为了你”,好像这样自己就变得无限伟大起来。其实这样做的人更多时候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满足自己对于爱情的奉献欲望。
一句“我并没有要你那样做。”所有的付出就会被摧毁,所有的付出都将失去立场。如果是我,既然对方并没有开口,一切都是自己自愿付出,哪怕是痛到崩溃,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两个人在一起,不需要伟大,只需要最简单的两个理由:爱!或者不爱!
詹翔走了,剩下王一妃一个人站在春天的花园里。纵是景色百般美好,却没能减淡她脸上那种妒恨的表情。
这个表情,竟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注视着她的脸,戒备之心油然而生。
到图书馆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找到老师说的那本文集,在角落里背靠大大的书架席地而坐。
“喂!”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叫了一声。
我受惊地拍着胸口看向来人,竟是钟子皓。“怎么是你?”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他往我身旁一坐,说:“我到你们班找你,有人说你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图书馆,我就找来了。”
“有事吗?”我头也不抬地问。
“喂!”钟子皓不满地说,“付小蝶同学,跟别人说话时要看着对方,这是最起码的礼仪,你懂不懂?”
“你专程找到这里,不会是来告诉我什么是最起码的礼仪的吧!”我不跟他胡诌。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你这个时候会在干什么。”
“无聊!”我给他一个大白眼。
“吃过晚饭没有?”
我不回答他。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吃。”他抢过我手中的书,说,“我正愁找不到人陪我吃晚饭,你就为了我这个新朋友牺牲一下。”
“你不要闹。”
“谁跟你闹了,我是说真的。”他摆出一个很痛苦的表情捂着肚子,“我都快饿死了。”
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把书抢回来,说:“有时间来这里瞎折腾,饭都已经吃好了。”
他又把书扯过去,说:“我以前都是回家吃饭,可是这个星期没有人在家做饭,我只好在学校吃。这里你比较熟,算我求你了,你就行行好吧!”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要真像他说的那样,他找谁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别的不说,单是徐彬涵就可以陪他。
我还要理论,图书管理员出现在我们面前:“同学,注意纪律,有事情出去讨论,不要影响别的同学看书。”
我们就这样被图书管理员灰溜溜地赶了出来。我对着钟子皓的膝盖就是一脚,恨恨地说:“都怪你!”
他兀自嬉皮笑脸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吧!”
“徐彬涵呢?”我问。
“他?”他扬了扬眉毛,“不知道,找遍了整个学校也没见他老人家的人影。”
我停下脚步说:“钟子皓同学,知不知道你的借口编得很烂!”
钟子皓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接着说:“不过看在昨天的份上,无论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会陪你去吃饭,走吧!”
钟子皓一时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发愣。
“走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
“来了!”钟子皓响亮地回应了一声,赶上来和我并肩而行。
“其实,我知道昨天你根本不会把那壶水往王一妃的身上泼。”
“何以见得?”我问。
“你要真有心想泼她,就不会出言警告她,会像她对待你那样,泼个措手不及。”
我没想到他居然读懂了我的内心,可是我并不想承认被他说中了心思,便把头撇向一侧说:“不要说得好像我们多熟悉一样,我就是想把那水从她又白又嫩的脸上泼过去,只不过她逃得快,我没能得逞罢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
“你笑什么?”不知是不是有些心虚,我莫名其妙有些恼了。
“你知不知道鸭子全身上下什么最硬?”
“什么最硬?”我没好气地反问。
“嘴硬!”
“钟子皓,你找死!”我一脚踢过去。
他机灵地一闪,大笑着跑开了。
我追上去想收拾他,他一低头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