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没有赢家的战争
我犹如五雷轰顶,浑身冰凉。方艳赶了上来,对我疯狂地又踢又打。我毫不避让,任她发泄着心中的绝望和愤怒。
李海峂和小蝶合力去拦她,仍然没能挡住她庞大的身躯所爆发出来的仇恨的力量。她终于一巴掌把我打倒在墙根。我的头狠狠地朝墙上撞去,直撞得我眼冒金星,耳朵不停地鸣叫。我的泪决堤而下:“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就可以让我儿子活过来吗?”方艳已经打红了眼,抓起我的头发就往窗口拖,“我儿子活不成,你就去给他陪葬吧!”
“够了!”
随着这熟悉的声音,我听到方艳像被咬到一样,鬼叫着被推出了几步之外,然后我就被一双熟悉的臂弯抱住了。
我把脸埋进子霂的胸膛,哭喊着:“怎么办?怎么办……”
方艳终于被李海峂和子皓拉走了,她一路哭叫着,反抗着,像一匹受伤的母狼。
子霂紧紧抱着我,轻轻摸着我的头发:“秋翎,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就是我的错。出事前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如果当时我看仔细一点,看到李骁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情况那么混乱,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我借他的力量站起来,“我们去看看李骁。”
病房外站着子皓和小蝶。我问:“李骁的父母在里面吗?”
“没有。”小蝶回答,“因为伯母过于伤心和激动,医生给她打了一针,睡着了。伯父在医生那里。”
我回头对子霂说:“我一个人进去。”
病房里灯光很柔和,只听得见那些仪器的声音。我走过去,坐下来,看着李骁和床单一样白的脸,轻声地说:“李骁,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傻事。你是我见过的最笨最笨的大傻瓜,十年前是,十年后还是。”
我擦去脸颊的泪,“你打算一辈子睡在这里吗?还是你觉得这是惩罚我最好的办法,让我一辈子痛苦,一辈子活在对你的歉疚之中。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告诉你,你赢了!我将一生都受到良心的责罚,永世不得安宁。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睡在这里的你是不是会因此而快乐。”
我看着仪器上那些显示生命迹象的数字和线条,“现在,你的生命居然需要靠这些机器来证明它的存在,那么这些仪器是否也能够显示此时你心里所想,可以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其实你的妈妈真的是非常非常爱你的,如果你爱她,如果你够恨我,那么请你醒过来,打个盹以后就醒过来,然后用尽你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来打击我,报复我,让我后悔,让我哭泣。李骁,我明天再来看你,以后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看你什么时候来报复我这个伤透你的心,坏到透顶的女人。”
走出病房,却只见子霂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他用手肘撑着膝盖,头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什么。我坐在他旁边,问:“子皓和小蝶呢?”
“子皓想约小蝶谈一谈,他们先走了。”
我把头向后仰,靠着墙,再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子皓打给小蝶电话,小蝶说的。”
我出神地看着头顶的灯,“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目前不是很清楚,但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有消息。”子霂回答。
我站起来,“你走吧,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子霂叫我:“我送你。”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回家的路。拜托你不要追过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姑姑坐在客厅织毛衣,看到我进门,把手中的活计一放,说:“我给你把饭菜热一热。”
我靠在门后疲惫地说:“姑姑,我不饿,我只是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姑姑走过来,摸着我的额头,担忧地说:“你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我拿下姑姑的手,说:“我没事。我去睡了,你不要叫醒我。”
我在姑姑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回了房间,关上门,直接扑倒在床上,扯过被子,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了。
我梦到了十八岁的李骁,那个长着一脸青春痘,带着黑框架眼镜,头小得失去比例的男生,背着吉他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上,没有任何建筑物,没有车来车往,没有任何人,连天空都是灰蒙蒙一片,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风一直吹,一直吹……他有着那么年轻的容颜,就像雪山上一面清澈干净的湖水。可是他走向了那个没有尽头的远方,身影越来越小,就快融化掉了。我似乎一直在他的后面追赶,可是不见人,只是听见自己的呼喊声,以及焦急落泪的心痛清晰如真!
我从这种心痛中惊醒过来。我翻身起床,坐在床边,透过玻璃窗看到在迷蒙的月色中,夜是静静的。我拧亮台灯,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空的,像一个漏了气的橡皮人,飘忽忽的,失去了生命的重量。我慢慢躺到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流泪。我怀疑人生不过是一块支离破碎的镜子,无论怎样拼凑,创痛的痕迹都可耻地印在原处,无法平复,无处遮蔽。
事情最后的结果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才出家门,就看到大街上、小吃店里,公车上……所有的人都抱着报纸,议论着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马迩因为那一枪正中心脏,还没进手术室,就死了。曾芒溪精神失常,用我们平时的说法就是她疯了。而詹雨锒铛入狱,据说这一次,詹家回天乏力,有再多的钱,笼络再多的权势,都已经成定局,但詹家并没有放弃,一直在动用各种关系和力量进行营救。
我给小蝶打电话:“这样的结果,你可否满意?”
小蝶的声音有些失真:“秋翎,我在姐姐的坟前坐了一夜,我以为我会梦到她,可是我居然见不到她的面。”
我侧过脸,看着朝阳从天边的云彩里一跃而出。我出神地望着这全新之日的来临,心中如此凄惶:一个生命对于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微不足道了,太阳照常升起,然后落下,我们的生活也在继续,一切没有什么不一样。一个生命的逝去,不过就像一颗流星的陨落,刹那飞过,引起一片空虚的喧哗,然后寂静的消失。
我说:“她大概是生你的气了。”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小蝶倔强地说。
“是的,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也不见得就做对了。”看来,小蝶并没有她自已所说的那样轻松,她的内心在挣扎煎熬,怀疑自己。她会和我一样,一辈子背着一个沉重的桎梏吗?
“难道他们不该接受惩罚吗?”小蝶的声音里带有哭腔。
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让自己的脸沉浸在阳光里面。“小蝶,很多事其实是无法简单地用对和错来判断的。你认为自己做的事是自己应该做的,就坦然的继续生活下去,没有纠结的必要。你懂吗?”
小蝶啜泣起来。
我说:“我想去看看曾芒溪,你要去吗?”
良久,小蝶终于止住哭声:“好的。”
“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小蝶说了公墓的位置,就挂了。
我看到司机的烟盒随意地摆在挡风玻璃前。从未抽过烟的我突然很想抽上一支烟。小蝶是抽烟的,并且烟瘾不算小,可是她只在一个人或者非常信得过的人面前抽,绝不在公众场合把烟叼在唇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抽烟,我是真吃惊不少,她看起来太干净乖巧了,怎么也无法把她和烟联系在一起。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抽烟的女人都是寂寞的,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我说:“师傅,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师傅回头看了我一眼,把烟和火机递过来。“谢谢!去公墓接个人。”
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放在嘴唇上,然后生疏地点燃了它。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呛人的烟雾马上让我咳嗽个不停。司机回头笑着说:“第一次抽烟?心情不好?失恋了吗?听首歌吧!”
结果,电台播出的也是关于曾芒溪的报道。我想起了曾芒溪说过,只要能和马迩在一起,可以放弃梦想,哪怕做对最平凡的夫妻,她也会觉得幸福。那一刻的她,有我所没有见过的美丽。我再次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忍住喉咙里的刺激,落下泪来。
在公墓的路口,我看到了小蝶。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出神地望着远方,手指上的烟就快燃尽,只剩很长很长的一截烟灰。
我推开车门,叫她:“上车吧。”
她回头看着我,很疲惫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把烟头丢在地上,轻轻踩了一脚。她拢了拢外套,上了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没有说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落寞的小蝶,让人心疼得想把她揉进怀里,可是我知道此时我无法给她任何安慰,我只能这样静静地守候着她,让她不会感觉太孤单。
我们在那栋洁白的别墅前的空地上看到了曾芒溪。她穿着一条红得令人窒息的长裙,赤着脚,站在阳光里。她没有像别的病人那样怪异而疯狂,反而特别安静。她一直是一个用歇斯底里的方式和别人交流的人,可就在这一刻,她却比任何人都要安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竟然是司马延。他看上去很憔悴,一宿未睡的疲惫,我问:“你守候了她整晚?”
他很悲伤:“可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她已经不再记得任何人。”
我看向曾芒溪,心里如此难受。
这时,我看到曾芒溪凝视着我,朝我微笑了一下,很短促的一个微笑,充满了异常柔软和感激的气息。我再定眼看过去,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平静得显得呆滞的一张面孔。
我和司马延打了个招呼,就和小蝶离开了曾家。站在大街上,我对小蝶说:“其实,我怀疑她记得我,所以她会朝我那样子笑。只是,她不愿接受很多东西,所以把自己藏了起来,让别人和自己都找不到她,这样子,可以不用面对残酷的荒芜。”
小蝶没有搭腔。
我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说:“其实她是在逃避伤口所以才把自己封闭起来。”
站了几分钟,我说:“走吧!”
在计程车上,我问小蝶:“你更恨詹雨,还是马迩?”
“我不知道。”小蝶说,“可是马迩应该是真的很爱姐姐。”
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去拿照片时,看到了他的日记。”
“可是爱也拯救不了他们。”我苦涩地说。
三天后,马迩下葬了。他的墓地居然就在付小叶的下面,这或许是上天的一种补偿吧!
葬礼结束后,我陪小蝶站在付小叶的墓前,看着付小叶的笑脸,她笑起来有着微微的疏离,可却是那么美丽,正是当初马迩向我描述的模样。
小蝶问我:“她是不是很美。”
“是的。”我诚实地说。
“她本来有着大好的前程,可是却成了马迩和詹雨的婚姻的牺牲品。”小蝶蹲下来,抚摸着照片上的脸。
我抬头,看到天空飞过一群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下,逐渐远去。我说:“也许他们已经获得重生。”
小蝶轻声对着照片说:“姐姐,我爱你。”
然后,小蝶起身走到马迩的墓前,从包里取出那张她从马迩办公室偷出来的照片。
我走过去,取过那张照片打量。照片中的付小叶穿着一套运动服,站在山顶,面向着远方的夕阳,舒展手臂,仰着头,闭着眼睛,有着万劫不复的美丽。我问:“你要做什么?”
小蝶没说话,从我手中抽过照片,又从包里摸出一本日记本,最后拿出火机把这些东西全部烧掉了。直到火焰熄灭,她才说:“我决定原谅马迩,爱是无罪的。”
我心里怆然:“爱是无罪的……”
马迩和詹雨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伤痕累累,两败俱伤,谁也做不了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