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江水寒
“拜帖一事--花岩心下忧虑,不禁开口问道。他心下想着毕竟是来他国有事相求,拜帖入宫之类必是不可少的。可王爷一路到了燕都却不急着进宫,也不找驿站反而是找客栈落脚休息,这……”
“你当真以为在燕家祭祀之前他们会把碎寒借给我们?”
燕家祭祀……
花岩顿时明了了。正欲告退时,忽又折回头来,“那敢问公子,我们何时动手?
“不出几日。燕家的祭典也就在这几天里了。”
花岩抬头望了一眼眼前清摇纸扇的公子,回道, “是!”
快了……
他知晓碎寒花对于燕国燕家的重要性,与燕帝直接谈判不类与与虎谋皮,不可能达成目的。而如此便只能靠自己夺了。唯一一个机会便只有眼下的燕国国祭了。
燕国国祭,每年一次。相传是为了祭祷燕水圣灵--玄女,因着是祈求年年风雨和顺,国泰民安,平常百姓十分看重。而作为皇家,为了江山和百姓,祭祀的代价自然不同于平民。其祖先规定,燕家的皇室正统的嫡系长女,要在十六岁的时候洁身清修,送给燕水玄女作为青女。在百姓看来,国祭的日子里除了看竹龙绣球,水帘河灯,还有一个便是送青女。当身着素衣的青女被丢入水中的时候,原本跪在河岸上的百姓会欢呼起立呐喊,有些会游水的人还会跳入水中追逐水里挣扎的青女。人的良知亦早已被汹涌的燕江水冲得一干二净。
滔滔不绝的燕水,日复一日的奔流,带走了多少豆蔻年华。江山呵……不知燕水河底搁浅了多少白骨!
花久天冷冷的看了一眼奔流的燕江水,扇子一收转身离去。
不愿去想,他不愿去想那些在天家皇室荣耀笼罩下的女子,不去想她们如何苦苦挣扎如何凄楚逝去……
他所在意的仅仅是在这场祭祀中被奉出来的燕国宝物碎寒花而已。
但他没有想过的是,他所不在意的却偏偏成为他不可抛弃的,而他将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碎寒花。
幽径曲折,明月西悬。轻纱曼舞,歌啼红妆。一身白衣胜雪,青丝倾散。锁心亭外的洛汐花随着清风纷纷落下,淡粉的花瓣四下飘飞,落在琴弦上纤细白皙的指尖。
“一曲莞尔唱,红妆……无语千行,清泪伤……燕江水滔滔,古多窈窕细水长……”
燕山晚间改了折子,大多都是关于国祭之事,心下烦躁难耐,正要摔折子忽然听到有人在弹琴,细细听时,不觉泪下潸然。
青女……我身为君王却仍被先人礼制所束缚,眼看着亲人离自己而去,却必须装成狠绝无情的样子。回想当年姨母远嫁的时候死死拉住自己,泪眼纵横仍咬牙切齿的让自己发誓:“你是皇上,是君主,天之子!你须得无情无义……韬光养晦为你母亲皇妹……报仇啊!”
“为了你的母亲……”
如今,是轮到妹妹了吗……
燕山狠狠的将折子攥进手心,细碎的纸屑纷纷从指间掉落,墨迹斑驳。半晌丢下一屋子跪着的奴才,兀自往歌处寻去。
“古多窈窕细水长,相看家国两厢难。清风拂面万重山……万重山,盈盈袖手红潸然——”
“容儿,”燕山轻声唤道。
女子身子一颤,“噔”地一声,手下的琴弦毫无征兆地崩断。
素衣女子微微眨干眼角的湿意,起身,转身,盈盈拜倒,抬首却已是一副笑语嫣然的模样,“皇兄。”
白衣上的洛汐随着女子起身,簌簌地撒落一地。
“燕江水滔滔……”拂开衣摆,燕山缓缓坐在断了弦的琴前,伸手拨了下残存的弦道,“燕江水滔滔,古多窈窕细水长……”
唤作容儿的女子缓缓起身,立于一旁,静默不语。
“容儿,你可怕?”燕山忽然推开手下的残琴,低低的问着身旁不语的女子。
眼中闪过一抹悲戚,宛容依旧不语。
“天家荣华天下见,天家悲凉无人晓……”手捻一朵残败的洛汐花,燕山低语道,“容儿,哥哥有时候真的痛恨这个皇家。”
“母亲被逼死,那个人也被人陷害客死他乡。”燕山伸手拿过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酌。“呵呵,拿洛汐酿的酒,果然极好。”
一杯接着一杯,燕山喝的极为畅快。连带着苦涩,一口一口的吞咽着。
古来万事酒消愁,愁煞人醉兀自休。明月清风吹入怀,又是黄粱一梦中。燕山手捏着黄杨木杯,晃荡着清涟的酒水。我自诩作为一国君主无所而不能为之,然终是抵不过命中的有还无。
“皇兄!”宛容揪心的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酒水,和着眼泪。
忽然“哐”的一声,燕山掀开了琴桌。
母亲……妹妹……
报仇--
“如今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妹妹都要被人扔到江里了!”一把扯开亭上的纱幔,燕山低声咆哮着,“我的亲妹妹,亲妹妹啊!朕这个九五之尊又能做什么?”
晚风肆意的吹开被扯乱的帷幔,吹乱了女子的一把青丝。
宛容咬紧了下唇,任凭燕山疯了一般的怒吼。母亲,叔叔,舅舅……而如今,轮到自己了……
“哈!哈哈哈哈……我能做什么哈?”燕山红了双眼,漫无目的的在亭中晃悠,忽然一把抓住了宛容,“你的皇兄,还要敲锣打鼓的……哈,欢天喜地的送自己的妹妹去死?去死!”
“皇兄……”被抓到麻木的手臂已经没了知觉,燕宛容只能泪雨滂沱地望着眼前已然狂乱的燕山,听着他无助的祈求:
“不要你死,朕不要你死……不会的,没有人能再离开了……没有了……”
“不会的……皇兄,容儿不会死的……我不会离开皇兄……”
燕宛容嚼碎滴入口中的清泪,缓缓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天空。
那一轮清姣的月色寒泠泠地将一片黑暗无限的放大。今日花开满芳华,他日残落皆不知。生死无常,命格的事情啊,谁还能指望天会改写么——
六月初六,宜祭祀、出行。
“东燕水,西燕水,水到燕江,来年和风顺哟。”
“东燕水,西燕水,女到燕江,年年荣华贵。”
年年荣华贵……呵,燕江水滔滔,古多窈窕细水长。抛去脑中的念想,燕宛容坐在事先搭好的竹屋里。古琴早已被皇兄摔碎,如今手中空空,只能低低的唱着曲。
古来万事东流水,长琴断青弦。
雪色的纱衣轻舞,燕宛容静静地倚在窗柩上,江上的风呜呜咽咽的吹着,翻滚的江水一浪一浪的打在窗台下,飞溅起一簇簇水花。
历年传下的习俗,被祭献的女子要提前三天沐浴清修,故而在江边搭了竹屋供长公主休憩。但也有公主偷跑的记录,因此,所谓的竹屋是搭在江上,悬空而建。说是竹屋,竹笼罢了。
望眼处,除却江上夕阳,还有那朵被尊为圣物的碎寒花。
回身,屋正中的桌上摆着一个月白瓷瓶,瓶里插着一朵九瓣花,粉蓝的花瓣托着窗外撒进来的一抹残阳,淡淡的反射出一圈淡淡的紫色光圈。
……
燕水东逝,江上斜阳。
公子,江边的人手已经安排好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花岩微微抬头看去。眼前的素衣少年早已褪去原有的青涩,面色淡淡的望向远处,素袖翻飞,墨发轻舞。
公子?花岩小心翼翼问道。
嗯……花岩,你说人死后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公子怎么问起这个?小人也……
他恍惚在那片夕阳里看到了染在血泊中的母后,心里突突的疼痛感让他起了死亡的恐惧。
一切准备妥当,今晚动手。
是!
静默地立在夕阳下的那个素色身影慢慢地被镀上了一圈光晕。不远处的竹屋亦是在残阳的照射下反射着猩红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好似慢慢升腾起的火舌一般,渐渐的吞噬了整个竹屋。
江面上忽然传来女子的清丽的歌声,一曲莞尔唱,无语千行,清泪伤……燕江水滔滔,古多窈窕细水长……万古谁流芳,豆蔻兰词缺思量。春花秋月又来去,始作新迎,人非故人物非物……
人非故人物非物……倘若母后没有进宫,那又是怎样的生活?哪里还有如此交杂着血泪的回忆!不由地,花久天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碎寒花作为燕国圣物,在祭奠上是不可或缺的角色。相传碎寒花为玄女上九天离红尘时落泪而化,九片花瓣九片相思。花色粉蓝,蕊黄白,花乃世间珍宝,有纯寒之气,可净污秽压邪火。因为有净身之效,每逢送女到江,便会搭竹屋,将碎寒花与青女置于一室,美其名曰:清修。
而此时的碎寒花除却所谓的青女,就无人可守,即使有所谓的禁军却不能起多大作用,因为江岸离得太远了。
机会就在眼前。为了母亲,花久天,你必须做到。
是夜。
啪--窗户被轻轻推开。
花久天翻身跃下窗台,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无人。眼角处的一抹淡淡光亮让他不自觉的偏过头去,不远处桌上的月白瓷瓶,还有瓶里的插着的泛着莹蓝的碎寒花。
这就是碎寒花!
压抑住心中的狂喜,花久天轻轻的走到桌前。没想到这么快就拿到手了!
他缓缓伸手握住了瓷瓶,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收好花朵,正缓缓转身准备离去时,耳边却响起一个清丽的声音。
“你若就这般离开,是不是过于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