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只怨人在风中
“你来了。”凤天滢听得慕芊璃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她。
“嗯。”站在门口,她楞了半晌,见滢姐只顾着斟茶,没有起身的意思,便自己走到她对桌坐下。
有好一会儿,她都埋着头。茶水斟了一次又一次。
几缕发丝散在耳际,竟把平日里活力十分的凤老板显得有些憔悴。
杯中已不再冒热气,茶大概已凉透。凤天滢,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迟疑片刻,慕芊璃伸出手按住了茶杯,指尖触到凤天滢手背的肌肤。她一下子抬起头来,与慕芊璃正好对视。
那眼圈有些重的青色,她也看得分明。
慕芊璃错愕。滢姐今日,怕是都未曾好好梳妆,竟连水粉也没用来遮一遮。
“怎么了,滢姐?”满眼都是对她的关切。她这样,真是让人担心。
凤天滢不说话,抿着有些泛白的干燥的唇,摸出一纸书信来,颤巍巍递给慕芊璃。
伸手去接,她感觉到自己的手竟有些难以自制地颤抖,手心里捏了把湿湿粘粘的汗。
想要掩饰掉心中的某种情绪,却无能为力。
将信纸折叠之处一一展开,小心地将细微之处抹平。
慕芊璃不记得她是怎样读完了那一封字数并不多的信,只记得那几个太刺眼的字眼,像针砭似利箭,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一下,又一下。
“和嘉王妃亲命芊璃慕氏为司衣司总管女官,即日赶赴赤琰王宫任职。”
慕芊璃的右手一点一点将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又将拳拊在胸口。那里好像有一团巨大的浸了陈醋的棉花堵着,又酸又涨,就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闭上双眼的同时,从眼缝中滚出两颗晶莹的泪滴,接着便又是一颗。与决堤的山洪毫无相似,却也一颗一颗紧连着没有断开,泪像珠子一样被接连成串。在没有结点的尽头猛然滑落,成就一汪泛着冷光的水花。
她的哀伤从来都隐忍,却不容置疑地有着巨大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流泪,她选择的总是自虐。
凤天滢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缓缓伸出手想拉住慕芊璃,却被她轻轻躲开。
什么也没说,凤天滢觉得有些尴尬,把手又缓缓收回,放在腿上,不知所措。将衣料攥在手里,有意无意地揉搓。
在沉寂的空气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慕芊璃一双美目已哭得红肿、布着血丝。她觉得好累,抬起头来看向凤天滢。
那一眼,却让她再次哽咽。
如果说,看自己的力量被一点一点削弱,从山巅坠入谷底,这滋味让人痛楚万分。
此刻,于慕芊璃而言,更痛的,大概是看着平日里叱咤风云的凤天滢,这般脆弱无奈的模样吧。
她憔悴的神态,不知所措的模样,像一只大手拧住了慕芊璃的心脏。
让她无比感动的是,滢姐竟然对自己关心到了这地步。会这样难过,是心疼自己吧。真是惭愧,没有全心全意地待她如家人那般,没有对她无微不至地关怀、支持。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心里那棵大树就这样轰然倒塌,她的滢姐本该是打不垮的。
拭了拭眼角残留的泪,她起身来,走到凤天滢身边,挽起她的手。凤天滢抬头望向她,不明白她要做什么,顿了顿,却也由着她去了。
慕芊璃扶她到了塌上,安置她躺好,自己去打水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到滢姐房里,这次她却特别打量了整间寝房。
凤老板的闺房,自然是整个凤凰岛住屋里最宽敞的,布置得最华丽、最气派的。
踩着柔软的地毯慢慢往外走,她边打量着那些平日里未过多留意的装潢。
每隔几步都有一幕帘子将里外隔开来,每天清晨丫鬟将它们细心地卷起,呈现着最华美浪漫的弧度。帘上或缀着神秘古典的流苏,或是挂着迎风清脆作响的铃儿。
走道两旁的墙壁上,挂有乐器、画作,还有些自己看不大懂的东西。
走近一看,墙上挂着的那件流光雀灵舞衣正是出自自己之手。再看左边,那画中抚琴的白衣女子,不也正是台上的自己吗!
再这么看下去,依旧如是。自己以前竟从未留意!
她走到水盆前,拧着帕子,若有所思。抬头再环顾,诺大的房,虽华丽繁饰,只有凤天滢一人居住,丫鬟定时过来清扫。显得有些空荡,落寞。
自己的房不小,可筠儿和湘卉是与自己同住的。筠儿年纪小,活泼喜动,又对什么都好奇,平日里总少不了好些乐趣。想到这里,她更加心疼滢姐了。
回到床前,她静静地为凤天滢擦拭面颈和手心,用指腹蘸了些金缕宁神露揉按着她的太阳穴和眉骨。
她真是累了,这一番舒适的照料,让凤天滢彻底地放松下来。
慕芊璃见她微微闭上眼,呼吸均匀,大概是想睡了吧。
便收好了东西,放到一边去。
为滢姐按摩这么久,自己又哭过,确实也觉得乏了,捂着嘴浅浅一个呵欠。为她掖好被角,将烛火调得暗些,便欲离开。
再经过那条走道,她忍不住又驻足观赏,滢姐对自己如此上心,实在叫她感动不已。
她回头望了望,里间依稀闪着昏暗的烛光。
低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她似乎是决定了什么,快步走出房门,唤了丫鬟来,嘱咐几句。便阖上门,又小跑回到凤天滢的里间。
看着她安静的面庞,慕芊璃才明白。其实,滢姐,也并不是个无所不能的将军、丞相般的女子。她也会脆弱,也渴望被触摸,被疼爱。这么多年,也是多亏了她的照拂。否则,她慕芊璃哪儿有今天?她又哪儿会有乖巧可爱的筠儿?
她凑到仅燃着的一座烛台前,把它吹灭。走到凤天滢床前,褪去外衣,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躺在她身边。
她知道,这也许是自己陪着滢姐的最后一夜。 以后再也没有一起谈笑的机会。
慕芊璃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柔滑细腻,有些冰凉的五指握住,有些意外。“还,没睡吗?”轻声问道。
凤天滢原只是浅眠,慕芊璃动作虽极轻,她也察觉到了。
她的声音却略有些颤抖,“璃儿,你一定要去吗?”
“滢,我...”
慕芊璃刚觉得有些不解,却在下一瞬间被心酸与愧疚取代。
她竟叫自己“滢”,凤天滢则是惊喜又奇怪,好几长时间都愣了神。
滢姐怎会问出这种问题来呢。自己怎可能会情愿去呢,离开筠儿,离开她,离开熟悉的一切。可自己又怎可能不去呢?毕竟和嘉公主是宫里的人,凤家虽权高势重,却不致狂妄到连圣旨也敢违抗。
自己若违旨不从,连累的使整个凤凰岛,甚至凤家。
会有选择吗?
滢你好傻,傻到竟然相信奇迹也不愿相信自己,不愿相信事实。
况且赤琰一行,路途遥远。又是进了王宫为内官,想回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虽与那和嘉王妃仅仅几面之缘,尚不熟识。她却深知,此人面上和和气气,倒底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这一别,几乎永别。
再多的言语,都好苍白无力。
慕芊璃把手从身旁抬起,绕到身前去,犹豫了好一会儿,一把将凤天滢抱住,自己也紧贴着她的身体。
就只能这样,给她一些温暖吧。多遗憾,这一生能有此一位真心挚友,却不能好好珍惜,陪在她身旁。
“璃儿,那夜澜笙,你真的无妨吗?”凤天滢十分担忧,握住了慕芊璃抱着她的手。
她轻叹一声,其中滋味确是繁芜纷杂,“既是过客,拥有过便已是幸福,我不敢再奢求其他。王妃精明,怎会分毫不知?只是内官罢了,想必不会再见。”
凤天滢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将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长夜漫漫,心里挂念着尚年少的筠儿,却如何也放心不下。
“筠儿还小,我如何都放心不下,滢你明白吗......”
“你放心,我会待她胜如己出。”凤天滢的语气十分坚定,这是她必须做的,也是她唯一能做好的。
凤天滢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肩头,接着,又是一滴。
眼泪无色透明,却像巨大的岩石,一块一块重重锤击她心上。
明白么?我对你疼爱,所以就算再痛,也都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