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翠阁
次日清晨,天空还泛着鱼肚白,出门透气的萧易寒便看到木子茗骑着马扬长而去,呛了一脸土,心下难免的不痛快。
“昔孔子曰:‘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萧易寒细长的手指握着竹简,摇晃着脑袋,声音呆板,像极了一个老学究。
“你大清早的起来干嘛?”季余赊睡眼惺忪,一双狐狸眼漆黑如墨,半眯着,坐在雕花的床第之间,昨天可能有些累了,就和着衣服睡着了,精致的衣料有些凌乱。
“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萧易寒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竹简,墨瞳瞅着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眉头微微皱起,好像他亵渎了神明。
“行啦行啦行啦,别在这里像个老妪一样好么。”季余赊摆摆手,不耐烦的打断他,起身整理衣衫。
萧易寒早已收拾妥当,用瞳仁瞥了瞥一旁红木架子上的刻花铜盆,里头盛了澄清的水。
季余赊洗漱完毕,径直坐在铜镜前理着他乌黑长发。
“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什么宫的宫主了?”他笨拙的盘着墨缎子般的发,挑了长眉,半调侃的道。
“我……没有。”萧易寒的耳根子有些泛红,眼神飘忽,表情极其不自然。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季余赊语气极淡,嘴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昨天亥时一刻出去的不知道是谁呀……”他的墨瞳滴溜溜的转。
“你……”萧易寒下意识摸了摸袖口里藏的那个白釉瓷瓶。“你是如何知道的?”
季余赊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盘着头发。
“那女人有什么好的,这偌大的燕京什么好姑娘没有。”他狡黠的笑,把金簪簪进发中那颗成色极好的红宝,被和煦的阳光晃出一道艳红的影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易寒心中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随季余赊下了楼,萧易寒还是惴惴不安,心中默默念了不知道多少次:他要带我去哪里?不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吧……我可是正经人。
他不安的拉了拉衣领。
“你觉得我不正经么?”季余赊生情严肃,质问着萧易寒。
萧易寒用力地摇头。
季余赊满意的笑,“这就对了。”
用过早膳,季余赊包了一辆马车,对车夫道:“去浮翠阁。”
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萧易寒心想。
他一颗心脏都要从嘴跳出来了,耳根红的像是在腊月天里在外头站了一天。
季余赊试图给他打一味镇定剂。
“放心,我很正经。”
萧易寒要哭了,他后悔救了季余赊,让他被揍死好了。
到了浮翠阁,他发现,他——
哭早了。
浮翠阁确实是不正经的地方。
而这里,分成了两幢楼,两个馆。
东边流云馆,西边玉芳馆。
起初萧易寒以为只是清馆和红馆的区别,可是季余赊告诉他,这是性别的区别。
玉芳馆是女馆,流云馆是男馆。
萧易寒英朗的剑眉挑了挑,干笑了两声。
可是当他看到那块鎏金的匾额上行云流水般刻着“流云馆”三个字,他后悔生下来。
笑容凝滞在他的脸上,他僵硬的转过头,望向一直在嘻嘻哈哈的季余赊,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去死?!
这货昨天还在说不断袖。
这货昨天还说不断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过分的是,季余赊居然瞪着大眼睛问:“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萧易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在季余赊推开紫檀镂花木门的一瞬间,萧易寒极快速的道:“我去趟茅厕。”
道完便一溜烟的不见了。
季余赊没有理他,他心中自然明了他是故意不去的。
这样正好。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缓步进了流云馆,带上了门。
萧易寒本想溜出去,却发现,他迷路了。
一眼望不穿的亭台楼阁和精致的江南建筑,但始终找不到那个大门。
他漫无目的逛着,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的速度很快,萧易寒却不会认错。
是江漪珠。
萧易寒心下疑惑,江漪珠来干嘛?
如果说江漪珠是不正经的人,打死季余赊他都不会相信。
好奇心的促使下,他冒险跟着去看看。
江漪珠如此着急,究竟要干什么。
江漪珠着了一象牙色古香缎云纹广袖外裳,下衬同色云纹锦百合裙,腰间还是那把镶了琥珀的剑。
头绾随云髻,簪了一只攒银丝嵌东珠鸾鸟坠银线流苏。
由于她的步伐,流苏剧烈的晃动。
萧易寒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如同武林大会当天一样冷清、不敢让人接近。
萧易寒怕被江漪珠发现,只能远远地跟着,她却走得特别快,没有注意到他。
他跟着江漪珠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到一幢二层小楼外,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富丽的建筑物,即使在画上也没见过。
通体汉白玉砌成,阳光照射下,洁白的刺人眼球,恍然如六月飞雪,像是寒冬腊月的时候,天山上最高的雪原,又如同天山圣殿,神圣不可侵犯,翡翠点了沉香镂花窗棂,皆是蝙蝠纹样,屋檐八角,金箔贴在上头,煞是夺人眼目。
这幢楼所处的位置,相当的僻静,周围只能听见一阵阵鸟鸣,仿佛不属于浮翠阁那样的浮华,嚣噪,就这样静静的,矗立在那里。
尘世的纷扰与它无干。
正门前,鸦青匾额上点着正楷三字“琉玉阁”
称奇的是,这琉玉阁,居然没有任何人守卫。
可能是它的主人喜爱清静。
萧易寒本来还在担心这件事情。
“铮——”从一层西角,传来一把古琴之声。
缓慢的调子流淌出来,让人心神宁静,一个转音,幽远而空灵,却有凄凉之感觉。
都说琴声流露人心,而弹琴之人却没有夹杂任何的感情,如同一具冰冷的拥有美艳皮囊的尸体。
萧易寒随着琴音寻到了这间屋子。
忽然,琴声孑然而止,只留下一阵阵的回音。
他用手指捅破了镂花窗边的嫣红窗纱纸,纸质极柔、极薄,是上好的面料。
那是个极宽敞的屋子,摆着鎏金瑞兽香炉,氤氲出阵阵不断的薄烟,引出一阵甜香。
见江漪珠端坐在黄花梨木雕花椅上,一旁圆台上的汝窑茶盏中盛着上好的红袍。
江漪珠对面还有一个女子,她坐在琴台边的圆椅上,生的是绝代倾国。
她一双桃花眼妩媚勾人,柳叶眉描的细致,鼻梁高挺,肌肤白里透红,如剥了壳的鸡蛋,口若含丹珠。
额上点了一金调点,添了一份风情。
她头绾高髻,两侧坠了嫣红流苏,满头珠翠华然。
朱砂色丽水裙迤逦了六尺有余,端的是娇艳无双。
江漪珠轻抿一口香茶,道:“这次找到你浮翠阁,是想打听一个人,可否打听的到?”
那女子轻笑一声,似是不屑。
“报酬呢?”
“只要有报酬,没有浮翠阁打听不到的。”
漪珠噙了一丝冷笑:“浮翠阁不缺钱。”
片刻,抬眸,一双窕目直勾勾盯着那女子,徐徐吹散了盏中热气:“你想要什么?”
那女子抚掌而笑,极美的眸子飞扬上挑。
“厉害,浮翠阁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要你的内功。”
这是什么奇怪的交易?窗外萧易寒细想,内功可以拿走么?还有要人内功的道理?为何自己不去修炼?
真真孺子不可教也,他暗自皱眉。
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江漪珠微蹙秀眉,似乎思索些什么,刚要开口,半个音节都没发出。
眸光一敛,流出一股凛冽的杀气,像利剑般的直直向萧易寒射来!
那乌黑的,如酒淬过的眸子里,吹起一层层飞扬潋滟的冰雪。
她右手一扬那汝窑瓷盏,万千颗滚烫的水滴向窗外飞来,直勾勾的,连弯都不打。
盏盖与盏杯摩擦发出泠泠清脆之声。
稍稍懂点门道的都知道那水珠里含了无尽的内力。
而江漪珠的剑伤隐隐作痛,眉锁的更紧,一双纤细的手攥的关节发白。
萧易寒偷窥的正起劲。
诶?怎么不说话了?
她突然泼水是要干嘛?这么好的茶都浪费了,啧啧啧,这世道。
水珠冲破阮烟罗的窗纱,晕出一层淡淡的痕迹。
“啪!”一道清脆的响声,第一滴水珠弹在萧易寒的眉心,茶汤泛着清甜的香,从他脸上划过。
那简直是玻璃珠!他的脑子顿时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停顿了五六毫秒。
而这区区的五六毫秒,要他的命,轻而易举!
九州有句古话:自作孽,不可活。
眼看第二滴离他的四白穴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临死前可以领教江漪珠的武功算是幸运的了吧,总比出门就被马车踩死的好。
从大脑停顿的好转的一瞬间,脑海里划过这样的念头,可是转念又一想。
子啊,为什么一滴水都可以比我强大,我不服啊!
终于在临死的时候有点志气。
“飒——”一道尖锐的声音划过他的耳膜,顿时,刚刚利劲十足的水珠软塌塌的落在地上,没有了丝毫生气。刚刚的那颗落在他身上,晕湿了一块衣襟。
“在我琉玉阁中杀人。”
“江宫主您,架子可真大。”
武林大会江漪珠受伤她也有耳闻,只是伤到这个份上,她却是没有想到。
否则论江漪珠的招式怎可能被她一举破去?
那女子站起身来,淡淡睨了一眼萧易寒,如花笑颜似打了寒霜的牡丹,声音妖娆没有感情,如同她的琴声。
“来,你进来。”
她温柔的声音又在萧易寒耳畔响起,柔媚娇柔。
萧易寒顿时觉得有了保障,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他怯懦懦的站在那里,江漪珠上下打量他,想拿起茶盏喝茶来着,却发觉茶水已经散落一地,不觉多了几份气意。
“告诉我,你为何偷听?”她的凤眼笑成一条缝,鸦青睫毛如同刷子一样,让人感觉亲切的很。
天哪,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在一个房间里共处呢?
“我迷路了。”
萧易寒突然觉得作为男人,不可以在两个女人之间羞怯怯的,语气不觉横了几分。
“好简单的理由。”
她的语气还是没有变。
“荒唐。”江漪珠冷哼一声。
那柄细长的“旋宫”似乎也冒出寒光,萧易寒一个激灵。
似乎冷场了几分钟,江漪珠先开口道:“过一阵子的,我再来找你。”
萧易寒也匆匆告了辞,跟上江漪珠的步伐。
“诶诶诶,别走得那么急么。“
“……”
“呃,”他显然在找着话题。
“我请你喝茶好不好?”
“……”
她转身,一双夜空般的星眸盯着他。
萧易寒不知道如何是好。
被她瞧的心神不宁。
“我听说……”
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睛,接着是脖颈上的冰凉。
他眼睛瞄见的还是那个清透的橙黄。
他出了汗的手攥了攥那个一直藏在袖口中的白釉瓷瓶。
纠结,太纠结了,给不给她……
给了万一不好用怎么办?或是她不收下。
“呃……”
“快说。”
“你的伤……”他的五官扭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用不着你管。”她收了剑,拂了袖子而去,她的身影总是那么冷傲。
萧易寒心底有一丝触动。
总感觉她会很孤独。
“嘿,你在这里?”
萧易寒一扭头,季余赊的大脸凑上来瞬间把他的忧郁气氛打的连渣都不剩下。
“茅厕不在这里哦。”
“……”
他刚刚干了什么……
萧易寒上下打量着季余赊。
“走吧。”
“走?”
萧易寒还觉得有任务没有完成呢……
“哦——”季余赊邪恶的笑着,他修长的手指指着萧易寒,一副“我懂得”的样子。
萧易寒压根不想搭理他。
“去找哪个漂亮的姑娘了?”季余赊猜到“槿儿?媂儿?还是安安?那姑娘长得真不错……”
萧易寒的眼眸中缀满了鄙视,他身上根本没有钱啊……
在回客舍的路上,萧易寒悄声问季余赊。
“浮翠阁阁主……”
“你说墨黎?”
萧易寒注意到了季余赊撇了撇嘴。
“怎么了?”
“我鄙视她。”
“诶?”
正常来说,那么漂亮的女人,季余赊应该喜欢才对。
萧易寒不解。
“一个老太婆,天天在那里装嫩。”
“老?”
萧易寒甚至愿意相信季余赊是正经的,也不愿意相信她很老。
“年过半百了,怎么不老?”
萧易寒扶额,江湖人都是逆天的么?
要么就是摘叶伤人,要么一滴水都比他强大,要么就是青春永驻……
江湖人在他眼里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