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锢事件
窦武位高权重,而且手里有兵权,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任人宰割。面对这份逮捕自己的诏书窦武表面虽然平静,但心里不由惊慌失措,因为诏书可以伪造,但玉玺在上面留下的印记却是货真价实的。玉玺一向在女儿窦太后那里保管,她当然不会逮捕自己,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窦武感到脊背发冷,唯一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已经有人在宫内作乱,囚禁或是杀掉了窦太后,然后夺得玉玺伪造了这份诏书。窦武下定主意宁死不屈,他看完诏书以后轻蔑了笑了笑然后说,诏书是假的。随即,负责逮捕他的军队和保护他的军队展开混战。
陈蕃此刻就在皇宫附近,宦官挟持灵帝作乱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他的耳朵里,陈蕃大惊之下随即镇定下来,马上带领属下官员和太学生共八十多人赶往皇宫平叛,他们从最近处的承明门进入皇宫。陈蕃忠诚,勇敢,姜桂之性,老而弥坚,但他是不明智的,他带领的平叛部队只有八十几个人,而且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凭这点力量绝对斗不过皇宫内宦官所指挥的叛军,这一点陈蕃应该心里很清楚,但他仍然义无返顾的去了。
这就是风骨。
这批人进宫不久就与刚刚接任黄门令的宦官王甫指挥的军队遭遇,片刻工夫便全军覆没,陈蕃被逮捕之后送到北寺狱。他一生与宦官为敌,而很不幸的是,北寺狱负责看押他的人都是宦官,陈蕃刚送进来,宦官们就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当天就把陈蕃折磨至死。
陈蕃自青年时就怀着一腔热忱为这个国家奔波操劳了一生,他刚直,清廉,敢于和任何损害国家利益的人去抗争,他的高风亮节感动了当时每一个心存良善的人。年少时的梦想远去了,拯救国家的梦想远去了,昔日一起战斗的战友远去了,伤痕累累的陈蕃愤慨却又无奈的在阴暗的牢房里停止了最后一丝呼吸。
与此同时,窦武与叛军的交战也进入了白热化状态,曹节不停调动军队增援这里,而窦武儿子侄子的部队都驻扎在远处,况且他们还没有得到宫内叛乱的消息。最后,孤军奋战的窦武终于被重重包围,他不愿落入敌手后遭受羞辱,自尽身亡。随后,失去支柱力量的外戚集团遭到毁灭性打击,窦氏一族以及他们的亲朋宾客在搜捕中除去侥幸逃脱的,其余全部被处死,刚刚风光了一年的窦太后被迫迁入偏僻的南宫,宦官们全都是老辣到了极点的人物,不但尽诛窦家人,就连窦武与陈蕃门下官员也一律免职,根本不给对方一点翻身的机会。至此,宫廷政变结束,外戚集团一蹶不振,宦官集团独掌大权。
政变虽然结束,但它留下的余波仍未平息。
刘宏其实对谁掌握朝政并不关心,只要不影响他的皇位,不影响他在皇宫里做乐,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宦官虽然是不完整的人,但他们和普通人一样热衷名利,外戚集团被消灭后,曹节等人请封,刘宏毫不吝啬的封曹节为育阳候,王甫为中常侍,其余在平息窦武陈蕃“作乱”中有功的阿猫阿狗六人封列侯,十一人封关内侯,一时间宦官集团的势力空前壮大,外戚被他们斗翻了,朝臣被他们整怕了,皇帝少不经事,整个朝廷全变成了宦党的天下。窦太后失势以后,政权名义上发还给灵帝,但他仍然是一颗棋子,不过就是从窦太后的手中落进宦官的手中而已。
宦官顺利铲除外戚之后本来也想安稳过几天舒服日子,但很多人的举动都让他们无法安稳下来。
前面讲过,窦武和陈蕃死去以后他们属下官员全部都被免职,这批人在社会上威望很高,下岗回家后也都没有闲着,以李膺、杜密、朱宇、荀翌等人为首,一面不断替陈蕃窦武申冤,一面干过去就干过的老本行:抨击时政,抨击来抨击去就出现了很强的指向性,父老乡亲都听着,大家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辛苦攒俩钱儿都被贪官们勒索走了,简直没法活,这一切是谁造成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咱们也就不明说了。
这样一来宦官们的脸上很挂不住,他们清楚自己这干人作的恶,以他们比门缝还窄的胸襟来说肯定不会放过李膺等人,但大变初定,刘老板告别实习生涯正式走马上任,猛的弄出个大动静恐怕不好,所以宦官忍了口气没吱声。李膺等人已经失业了,不用再为工作上的事去操心,所以人人业余时间都很充足,今天在这个地方演说一场,明天再换个地方演说一场,大有终身以此为己任的势头,宦官们按耐不住了,他们要拔掉这根让人心烦的肉中刺。
事情是从一个看似和李膺等并无多大关系的人身上开始的,这个人就是时任山阳郡东部督邮的张俭,他与已经死去的窦武陈蕃关系并不密切,(如果密切的话这个时候也应该下岗待业了)和李膺等也无多太交往,但宦官却偏偏从这个人身上下手,诬告他结党营私,图谋社稷,唆使灵帝下诏逮捕张俭。随后,曹节等人才开始实施真正的报复计划,他们指示有关部门在处理张俭案时将李膺、杜密等人也牵扯进来,全部入狱,其家属统统流放,随着事态进一步恶化,全国范围内都同时展开搜捕党人的行动,其中不乏有公报私仇以及诬陷滥捕现象。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幸存党人和京城太学中的太学生再次掀起反宦运动,共一千多人被捕,宦官一手制造的冤狱达到顶峰。
在此要简单介绍一下党人这两字的概念。东汉是一个外戚和宦官轮番把持朝政的朝代,这两个政治集团中的大部分人都因为手中掌握权力而导致野心与私欲极度膨胀,为巩固地位和维护本身各方面利益,这些人排除异己,祸国殃民,把国家搞的乌烟瘴气。这些行为使得部分忠直大臣,清流人士,进步知识分子等一批官僚士大夫阶级强烈不满,进而引发双方矛盾激化,形成长期的政治对抗状态。党人所指的就是上述这部分人。当时的社会中下阶层对党人非常尊敬推崇,比如窦武、陈蕃等被世人称为三君,李膺、王畅等人为八俊,其余还有八顾,八及,八厨,全都是人们给予党人中杰出代表的极高评价。
一直到熹平五年,沸沸扬扬折腾了数年之久的宦官迫害党人事件才算结束,其结果是将近千人被杀,党人的门生故旧,父子兄弟一律禁锢,直到著名的黄巾起义爆发,禁锢才被解除,因为桓帝时期也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所以史称二次党锢之争。党锢之争完全是宦官假借灵帝名义对天下士人和进步知识分子的一次血腥镇压,通过镇压,反宦的士人势力或死或禁冰消瓦解,宦官专权达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顶峰。
刘宏实在应该为二次党锢之祸负主要责任。虽然当时他与党人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矛盾,但在宦官的唆使下,刘宏还是下发了抓捕处死党人以及禁锢他们亲属的旨。他很软弱,软弱到身为皇帝却不愿与宦官公然翻脸的地步,窦太后去世以后发生的事就能很好的证明这一点。
熹平元年,被冷落了数年的窦太后在南宫去世,因为生前与宦官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所以窦太后死后被有仇必报的宦官们装在破车里置放到城南的一处荒院中,宦官上奏灵帝,打算用贵人的礼节发送窦太后,这无疑是赤裸裸的报复。
对于窦太后,刘宏还是心存感激的,正是她把自己从偏僻的河间带进宫里,也是她一手把自己扶持上帝位,因此,刘宏考虑了一下没有听从宦官的建议。无奈外戚与宦官之间的仇怨太深,宦官的心胸也太过狭隘,几天之后,曹节亲自出面上奏说窦家全是犯罪的人,所以窦太后不能与桓帝合葬,这样的要求也只有极品人渣才想的出来。
按常理来说,深受窦太后大恩的刘宏应该义正言辞的拒绝曹节的奏请,但他的态度实在有点暧昧。
刘宏并不讨厌宦官,从十二岁进宫之后,这些人就围在自己身边讨好他,恭维他,尽量满足他的一切合理或不合理要求,让他玩的开心愉快,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宏不愿曹节等人脸上过分难堪,更重要的是,做了四年皇帝的刘宏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宦官集团的能量是很大的,窦太后尚且被收拾了,还差自己?因此他不想太过得罪宦官。左想右想,刘宏想出一个损招儿,他准备把这块烫手的热山芋抛给朝中的大臣们,反正那帮糟老头子已经被宦官们欺负惯了,多也不多这一次,于是,刘宏就窦太后是否应与先帝合葬问题亲自主持召开一个研讨会,不过他不准备在会上发表自己的意见,得罪人的事,最好还找个顶黑锅的为妙。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被宦官压制的抬不起头,会议开始很长时间以后都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表态,沉寂了许久,廷尉陈球忍不住了,他是个正直而且比较有良心的人,他说窦太后是先帝亲自册封的皇后,母仪天下,陈蕃窦武“作乱”的时候(即便是好人也难免说几句违心话,可以谅解)窦太后完全没有参与,况且她扶持灵帝登基有功,于情于理都应该葬在先帝陵中,参加研讨会的宦官个个全都是准备来吵架的,不但嘴皮子利索,事先都做了充分的准备,陈球发表完意见后,就有宦官跳出来说谋反之罪当诛九族,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受牵连何况是亲生女儿?因此窦太后无罪的说法不成立。
会议开始以后刘宏就按原计划静坐,他不发言,也不准备表态,什么时候两伙人吵够了他再出面要众人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陈球和宦官各执一词,越说越上火,宦官不但污蔑窦太后,还挖苦讽刺陈球,惹的陈球倔性大发,寸土不让的和宦官叫板,双方马上就要从文争激化为武斗时,太尉李咸说了一句话让刘宏再也坐不住了,李咸说,太后一直把陛下您当作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您怎么能不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呢?这句话说的很高明,小子,你别忘了是谁让你过上今天这样幸福生活的。在极重礼仪礼节的汉代,不孝这个罪名就连皇帝也背负不起,刘宏打消了原来的想法,哆嗦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宣布窦太后当与桓帝合葬。
做皇帝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敢利利索索表达出来,实在悲哀。
其实刘宏并不残暴,不嗜杀,在李膺等人入狱时刘宏并不打算杀掉他们,而宦官抓住了刘宏的一个弱点,借他的手消灭了自己的政敌。自刘宏登基以后,他就一直生活在阴谋层出不穷的宫廷中,特别是宦官捏造的窦武陈蕃之乱给他心理造成极大压力,自从皇权因窦太后失势回归到刘宏手中以后,他完全体会到了做皇帝的所有好处,他不允许任何人窥探这个位置,这种心理随着刘宏一天天长大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直至成为刘宏终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曹节深知刘宏的这点子心病,所以他告诉刘宏,这些人结党营私,意欲夺权窃国,正是这一句话让刘宏惊怒交集,马上下旨处死被捕的党人。
碍手碍脚的人终于被拿掉,整个世界清净了。刘宏松了一口气,宦官也松了一口气。还是你们忠心啊,刘宏这样评价宦官,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啊,宦官这样回答刘宏。只要我皇位坐的稳,每天玩的开心,其余的事,你们哥几个瞧着办吧,刘宏大袖一甩起驾回宫,于是原本应该是端茶送水刷马桶洗袜子的宦官们人模狗样拿起笔开始批阅奏章,起草诏书,把已经乱糟糟的朝政打理的更是一塌糊涂。
在刘宏领位下,宦官配合下,两汉四百年间最荒诞不经的时期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