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失业的韩未冬每天都跟着胖五在家属区附近跑步，胖五问过他以后的打算，并且劝他还是跟着小老虎混一段日子。

韩未冬并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他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似乎有的时候一件事错与对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而要使结果对自己有利，拳头是最有力的保障，（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韩未冬知道当初的这种想法极其幼稚可笑）把前些天发生的事情掰开来说，确实如此。二指禅人多，所以自己吃了亏，胖五人多，所以二指禅吃了亏，毛驴子人更多，所以小老虎他们吃了亏。（所幸是驴口脱险，吃亏吃的不大）

虽然这么想，但有一点韩未冬心里很坚定，那就是不能跟着小老虎混。他比胖五想的更多，更长远，凤凰累了想歇歇脚，即便找不到梧桐树，也得找棵像样的树卧着。韩未冬没有混过一天，况且只跟小老虎见过一面，不过他已经看出来，小老虎只是个小混混，跟着他还不如继续卖菜。

胖五在小饭馆一战中所表现出的彪悍让小老虎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不论大团伙还是小帮派，胖五这样的好苗子都是稀缺人才，值得培养，所以这段时间里小老虎隔三差五就带着胖五吃吃喝喝，给他灌输一些封建愚忠思想。小老虎从关羽说到岳飞，讲的滔滔不绝，胖五从白斩鸡到红烧排骨，吃的顺嘴流油。一顿饭吃下来，胖五就混了个肚圆，小老虎说的话，他是一句没记住。这倒不是胖五有意怠慢，他生性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人，老爹拿皮带抽了多少年都没抽改，凭小老虎几句话自然不会有什么效果。

临走的时候小老虎说明天电影院放新片子，叫胖五一起去看。胖五打着饱嗝点头答应，然后溜到韩未冬家里吹牛打屁，顺便邀请他明天看电影。

八六年的江北市基本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看电影是人们最为主要的精神享受之一，韩未冬不太愿意跟小老虎多打交道，但一连在家闷了二十天，把他也给憋坏了，所以想了想就答应下来。

其实每个人如果静下心来回忆这么多年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就会发现或许改变自己人生轨迹的重大事件的起因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不过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这些大事的诱发因素。

第二天傍晚，韩未冬和胖五高高兴兴的来到电影院门口，在拥挤的人群中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小老虎，因为距离电影开演还有段时间，所以几个人买了点瓜子蹲下来边嗑边聊。说是聊，其实还是听小老虎一个人嘚吧，韩未冬没什么兴趣听他吹，直起身东张西望的盼望着电影早点开始。

不料这一望就望出了点故事。

韩未冬瞅见不远处有张熟悉的大麻脸，而对方也正直勾勾的瞅着他。不到一秒钟，韩未冬就反应过来，大麻脸是前些天在小饭馆干架的毛驴子。

一看见毛驴子，韩未冬条件反射似的腿肚子转筋，他慌忙对蹲在地上的几个人小声说：“毛驴子也在那边。”

“谁？”小老虎正说的起劲，没听清楚韩未冬的话。

“毛驴子！”

小老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刚一起身，就看见毛驴子领着人在人群中艰难的朝这边靠拢。

“撤！”小老虎异常果断的吩咐。

“不看电影啦？”胖五显然有点不满意。

“再看就该进医院了！”

几个人匆匆忙忙挤出去，然后撒腿就跑，毛驴子等人紧追不舍，一场抓捕与反抓捕行动时隔二十多天后重新上演。

虽然小老虎他们这些天坚持锻炼，但毛驴子一帮人似乎也没歇着，好像还增大了锻炼强度，奔跑速度明显较上次有了提高，十多分钟后，双方距离近在咫尺。

到这节骨眼上了，小老虎嘴仍旧是闲不住，一边跑一边回头对咬牙切齿的毛驴子叫道“毛驴子！屁大点的事至于吗？回回这么跑，你不累啊！”

“老子逮住你再说。”毛驴子只回了一句话就闭上了嘴，憋足力气猛追。

韩未冬照例跑在第一名，他身后是小老虎，胖五因为腿短体胖所以跑的不快，落在最后，好几次毛驴子几乎伸手就抓住胖五的后领子。

胖五先天条件不好，两条小短腿几乎都飞起来了却还是提不起速度，正跑的热火朝天，冷不防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韩未冬回头看见倒地的胖五，慌忙停下脚步往回奔，小老虎焦急的嚷嚷：“你疯了？”

“胖五被追上了。”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先跑了再说，慢慢想办法救他。”

韩未冬没答话，依旧往回跑，他知道跑回去也于事无补，唯一的结果就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可能丢下胖五。

事实上，无论以后的路上遇到怎么样的血雨腥风，他都没有丢下过胖五。

抓到胖五后，毛驴子一伙人就停止了继续追赶，围着倒地昏迷的胖五连踢带踹，小老虎止住脚步紧张的思索了几秒钟，然后带着人跑了。其实他很想救胖五出来，但前提是自己不能挨揍。

韩未冬独自跑到人群跟前，正在毒打胖五的人分出一部分来转头对付他，韩未冬回来不是打架的，他知道打不过这帮人，他也知道救不出胖五，他回来只是为了跟胖五一起挨打。

和胖五一样，韩未冬倒地之后被十几只脚又踢又踹，他手脚并用，一点一点艰难的爬到胖五身边，胖五刚才是被一块扔出的转头砸中后脑，这时候只剩一点残存的意识无力的伸手抱着头部。韩未冬扑在他身上，把所有踏过来的脚统统接住。

毛驴子似乎很乐意毒打两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他甚至还叼了根烟准备继续观赏下去。

“还没打够？”

“你他妈管呢！”毛驴子下意识的说了一句，等他扭头看清楚发话的人时，话都说不利索了：“虎......虎......虎哥。”

江北混混中两只老虎，一只是真老虎，一只是凑数的，凑数的小老虎刚夹着尾巴丢下胖五和韩未冬逃跑，那么毛驴子面前的必定就是大老虎。

“我都看了几分钟了，俩人没动静了，再打还有个球意思，毛驴子，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下作了。”

毛驴子一向比较横，不过得分对谁，在大老虎面前，他实在是横不起来，因为大老虎不但胆子正，而且刚刚跟了风头正旺的扛宝剑，毛驴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混混，排除个人精神失常的因素，他绝不敢招惹大老虎。

“虎哥，虎哥抽烟。”

“瞧那小子都爬不动了，还护着自己兄弟，对这种人，你也下的去手？他杀你爹了还是抢你姐了。”

“停了停了，都停了！”毛驴子赶紧回头招呼手下。

“赶紧滚J8蛋吧，以后少干这种事，再叫我看见，蛋子给你捏出来。”

“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大老虎瞪着眼睛说：“把人打了，连点血钱也不出？”

“忘了，忘了。”毛驴子叫人拿了点钱塞进韩未冬的衣兜里，然后对大老虎赔着笑匆匆离去。

带了十几个人的毛驴子被孤身一人的大老虎三两句呵斥就灰溜溜的滚蛋，这就是差距。

等毛驴子的人走光了，才有围观者上去把韩未冬和胖五扶起来。幸好今天毛驴子的人手上都没什么家伙，韩未冬除了疼痛，倒没什么大碍，只不过胖五后脑勺流着血，人又混混沌沌，不知道伤的重不重。

韩未冬吃力的扶住胖五去医院，临走前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大老虎。毛驴子和大老虎之间的对话韩未冬听的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是大老虎替自己解了围，还让毛驴子留下了看病的医药费。

这样的人才配称老虎。

江北市的大小医院几乎每天都会接诊几例头破血流或者伤势更重的地痞流氓，枪案之后，拐三白司令以及其手下众多大将统统进号子吃牢饭，所以形势有所好转，有组织性的团伙斗殴少了很多，不过随着东区扛宝剑的上位，平息了没多长时间的江北道又热闹起来。其实韩未冬和胖五虽然受伤了，和那些人还是有差异的，团伙斗殴一般都动家伙，而韩未冬基本没什么事，胖五逐渐清醒过来后也只觉得后脑勺疼。

护士一边替胖五处理伤口，一边在心里替他们庆幸：俩孩子看上去最多也就十七八岁，幸好砸胖五的那一砖头没有酿成特别严重的后果。平心而论，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医护人员不愧白衣天使这四个字的称谓，（而在今天，我只能报以四声冷笑）当时在江北市如果临时因为危重病情进了医院，医生和护士第一时间想到的大多是病人的安危而不是病人交没有交住院费。而且当时他们的服务态度相当之好，大概八七年的时候，本人因车祸住院，在那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治疗和护理，至今感怀在心。

胖五清醒之后还惦记着电影，韩未冬按照医护人员的嘱咐把他扶到床位上观察观察。因为后脑勺疼，所以胖五没办法仰卧，只能侧躺着和韩未冬说话。

“毛驴子个兔崽子，我非弄死他不可。”胖五咬牙切齿的说。

韩未冬也有这样的想法，当时挨打的时候他只顾护着胖五，现在平息下来想想，越想越觉得毛驴子极其可恨，同样可恨的还有小老虎，这个傻B玩意儿只会耍舌头，韩未冬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五儿，以后不要再跟小老虎瞎跑了。”

对于小老虎临阵脱逃的事，胖五已经知道了，他倒没有过于生气，毕竟除了这次的事，过去小老虎对他一直还算不错。

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医院的病房里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换自己的意见，商量以后该怎么办。中间胖五喊饿，韩未冬出去给他买了两个罐头。说实话，毛驴子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大老虎逼着他给韩未冬留下血钱，毛驴子的人很听话的留了，不过韩未冬事后发现他们留下的一卷子钱除了最外面一张是五元票，里面全都是零票，一卷子钱加一起也就十来块。

胖五属于精力过剩的人，安稳下来后就坐不住了，非要走，因为他伤的是后脑，虽然医生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但还是嘱咐要留在医院住一夜以便观察情况。韩未冬又跑出去买了副军棋回来陪他下，熬到夜里十一点多，两人听到外面一阵喧闹，有人嚷嚷着医生医生，显然是来了病号。

韩未冬和胖五溜到门边偷偷向外看了看，只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架着一个血葫芦似的倒霉蛋，不用问，这也是被打成血人的混混。

急诊科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有条不紊的接下这个病人，血葫芦看模样挺吓人，其实是头上和肩膀各挨了一刀，死不了人，最多也就是缝上几十针。医生简单说了两句，陪护者这才长出了口气。

韩未冬总觉得送血葫芦来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看着背影有点熟，等对方回过头来，他发现竟然是大老虎。

大老虎这人浓眉大眼，有棱有角的一张脸，长的说不上帅气，但看上去就象是个阳刚爷们，比瘦吧干筋的小老虎不知道强了多少。韩未冬这辈子很少夸赞别人，但后来他曾两次对人说过，大老虎的确象个正儿八经的江湖中人，侠肝义胆，从不持强凌弱，归根结底就是紧守着两个字：道义。

今天傍晚大老虎教训毛驴子的时候胖五已经半昏迷，所以韩未冬小声告诉胖五这个就是大老虎，就是他把毛驴子给吓走的。

胖五摸摸自己后脑勺裹的纱布，突然咧嘴一笑，扒在韩未冬耳朵边说：“咱出去跟他打个招呼。”

“打招呼？打啥招呼。”

“你看看，人家对咱有恩，不碰面就算了，碰面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传出去会叫人笑话咱没规矩。”

韩未冬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依照两人当时的身份，就算一辈子不跟大老虎说一句话也不会有人说他们没规矩。

“老虎哥。”胖五从门缝里挤出来，笑眯眯的叫了一声。

大老虎回头一看，见对面的房门前站了个又矮又胖的黑小子，一脸皮相的冲着自己笑，他仔细想想也没想起来这是那号人物，不过当时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的小混混多了去了，因此他也没在意，只恩了一声以示回应。

“老虎哥，抽烟。”胖五递了根烟过去，又回身指了指刚刚露头出来的韩未冬，“今天多亏你赶跑了毛驴子，我们哥俩儿才少挨了几脚。”

大老虎看看胖五，又看看韩未冬，马上回想起傍晚时呵斥毛驴子的情景，不由自主的笑了：“你俩也在这儿呢？”

一见对方搭话，胖五顿时来了精神，叽里呱啦扯开了。如果放在平常，一般的小混混这么罗嗦，大老虎早不耐烦了，但今天傍晚发生的事让他觉得韩未冬和胖五俩人年纪虽不大却重义气，熟悉大老虎的都知道，他这人是个血性直脾气，自己瞧得上的兄弟，怎么打屁开玩笑都行，自己瞧不上的人，一句话说不完就烦的要死。

大老虎比韩未冬和胖五俩人大了几岁，这时候也不摆什么大哥架子，随便聊了几句，韩未冬没怎么说话，都是胖五在搭腔。陪着血葫芦去缝针的人钻出来说：“虎哥，没事了，正缝针呢。”

“恩，歇会吧。”

“这俩蛋子儿是谁？”

蛋子儿是江北混混对小孩子的称呼，胖五最不乐意被人叫蛋子儿，他认为自己好歹是打过几架的人，被人叫声小愣头也就认了，蛋子儿这称呼万万不能接受。

“啥蛋子儿蛋子儿的，你没有啊，我跟虎哥说话了，你插啥嘴。”

“哎呦！”大老虎的兄弟歪着嘴说：“没看出来还是个铁蛋子儿。”

“老歪，得了。”大老虎满脸笑意的对自己兄弟说：“这俩小子有点意思，今天我刚出门的时候看见毛驴子揍这小胖子，他兄弟不肯跑，趴他身上护着他。”

“小胖子。”老歪一脸坏笑的说：“毛驴子都敢揍你，你说叫你蛋子儿冤枉不冤枉。”

“我叫胖五，毛驴子咋了，他今天揍我，我明天揍他，有啥大不了的。我跟你说，今天我们是跟着小老虎出来的，要不是他没蛋子儿半路跑了，说不准谁揍谁呢。”

一提小老虎，大老虎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小老虎真他妈一个纯傻B，我真弄不明白这人咋也叫老虎。老歪，你抽空去跟他说，叫他改名字，再不改就敲他。”

“放心吧虎哥。”

韩未冬倚在门边从头到尾没有开口，他没有胖五那样的口才，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倒是大老虎看他顺眼，叫他过来抽烟。

四个人在走廊上站了老半天，血葫芦才缝好针被推出来，护士说叫在临时监护室住一晚，打打吊针。监护室一共三张床，胖五占了一张，还有两张空的，大老虎把血葫芦安顿好，然后坐在剩下的一张空床上对老歪说：“快他妈一点了，也别回了，在这儿凑合凑合，明天一块走。”

“行啊。”

“咱喝点儿？”

“小卖部早关门了。”胖五插嘴说。

“他会关门，咱不会敲门？”老歪跟胖五一样都是自来熟，伸手在胖五额头打了个暴栗。

没多大功夫，老歪拎着两瓶白酒和几个罐头回来，四个人把两张空床并在一起，然后盘腿坐上去开始喝。

一直沉默寡言的韩未冬让大老虎愈发的感兴趣，他拿瓶子抿了口酒，然后问道：“小子，咋一直不说话？你看你胖弟，嘴都没闲过。”

韩未冬笑笑，“不知道说啥。”

“不说那就喝，怎么，还是怕毛驴子以后为难你们？下次他再碰见你，你就说我叫他老实点，敢不老实就去收拾他。”

“老虎哥。”胖五也端瓶子喝了口，“以后带着我俩一起玩呗。”

“玩？玩啥，你看这象是玩的？”老歪眯着眼睛指了指旁边床上躺的血葫芦说：“一路上流了有半缸血，做成血豆腐够一家子吃一个星期的。”

“喝J8你的酒吧！真该叫大夫把你逼嘴也给缝上。”血葫芦有气无力的嘟囔了一句。

“你俩会干啥，二指禅？”

“啥二指禅啊，不够丢人的。”胖五咧咧嘴说：“你们平时干啥我们就跟着干啥。”

大老虎乐了。以他现在的状况，等于说已经完全进了道，和毛驴子小老虎这样的混混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他手下也有和韩未冬胖五一样大的小屁孩子，不过那些人主要任务不是拿家伙去打地盘，而是干一些诸如二指禅之类的创收工作。

“行啊，就怕你没胆子。”大老虎今天虽然兄弟挨了刀子，但遇见胖五这样的活宝让他心情挺不错。

“咱啥都没有，就剩个胆子了。”

大老虎和老歪都觉得这俩小子有意思，一个比江湖上的老油条还能白话，一个跟如来佛一样法相庄严，总之都不象十七八的小蛋子儿。

“老歪，叫他俩先跟你玩吧，跑环城动家伙的事都别干。”

听到大老虎答应，胖五兴高采烈的拿胳膊肘顶了顶身边的韩未冬，大老虎小老虎虽然只差一个字，但真实的差距最少二百多公里，毛驴子这样的人见了小老虎敢追出去十多公里，但遇见大老虎只有低头装孙子的份。

韩未冬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认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大哥，大老虎。

在医院病床上喝酒的大老虎此时根本想不到，他一时兴起收下的两个小弟在日后会接连两次挽救自己的生命，真正应了那句老话，无心插柳柳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