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破庙，不过只是一座窄窄的小庙。在数十年以前，这里仍然是香火鼎盛的。可是不过数十年的光阴匆匆过去，这座庙宇如今却已经是破败不堪的了。

颜雪初推开了破庙的大门。“吱呀”一声，木门上的灰尘纷纷而落，落在颜雪初的锦绣衣裳上头，遮盖了美妙绝伦的牡丹花纹。颜雪初略微咳嗽了一声，费力地推门而入。

月光清冷，恰如当年。只是人事已改，不复当年模样了。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站在佛殿之前，背对着颜雪初。

“百里公子，是你——么？”

那个男子的背影微微一颤，随即，响起了一阵沙哑的声音：“尊贵的宣王妃，是我……”

颜雪初冷冷一笑，凄然道：“宣王妃？是啊，你说的不错，我——已经是宣王妃了。”

那个男子转过身去。颜雪初略微惊讶——不过时隔数月，百里光济竟然消瘦了许多，相比在飞雪玉花楼的那段时光，如今面前的百里光济更是面无血色，形销骨立。

“啊，是啊，你已经是宣王妃了。”百里光济开口一笑，笑得却是那么勉强。

颜雪初踉跄上前，死死抓住了百里光济的双肩，看着他带着一丝殊色的眼眸，低声道：“百里公子，我今天什么都不求，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百里光济的嘴角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哦？你是要问我么？那么，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的？是宣王妃么，还是，那时我在映月湖畔遇见的颜雪初？”

颜雪初苦笑一声，道：“我，我只是当初你遇见的那个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百里光济却仿佛是突然缓过神来一样，一把将颜雪初搂在怀中。百里光济的拥抱，那么紧，那么深，就像是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将颜雪初全部推入……

颜雪初不禁失声道：“我知道，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百里光济贪恋着这片刻的温存，道：“怪只怪，我低估了那一群人的本事。他们杀得那样凶狠——他们扮成了元国人的样子，潜入庐州，要的无非就是我的一条性命。飞雪玉花楼里没有守卫，我怎能将你也置入险地？”

颜雪初猛地一颤。

百里光济缓缓放开了颜雪初，低声道：“是我错了。因为我的一时错念，我害死了张婆婆、张爷爷，也害了你……”

颜雪初失声道：“那你为什么不联系我？我告诉过你，我去了上京，只要你到上京找我，只要你……”

“我被人一路追杀到元国边境。直到后来，我寡不敌众，被他们打断了小腿骨。”百里光济的话，仿佛是一抹极淡的烟云，“我以为你只是去参加你长姐的婚礼……我以为，我们还有时间。雪初，你知道吗？我已经残废了。因为得知了颜家二小姐被册为宣王妃的消息，我从元国边境立即赶了过来。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是不是？……”

颜雪初苦笑一声，道：“转眼不过数月时间，可是世事已经是沧海桑田。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女子变成了宣王妃了……”

百里光济摇摇头，道：“雪初，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你是一朵梨花，一朵开在月宫里的梨花。所以，究竟还是我对不住你。”突然，百里光济死死抓住了颜雪初的双手，几近哀求道，“雪初，或许我们还有机会的。我的腿虽然无法像以前那样行走了，但是它并不影响我征战沙场！雪初，你知道吗，我的真实身份是蛮族的王子。可是因为叔父的叛变，我被驱逐出了蛮族。雪初，你要相信我。如果你选择跟我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蛮族的王！虽然元国不许子民与蛮族通婚，但只要我成为了蛮族的王，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么？”颜雪初清浅一笑，道，“你应该知道了吧？齐王殿下谋逆，已经被处死了。长姐不过新婚数月便凄然守寡。至于我的哥哥——军营中，时疫流行，哥哥也不幸染疾，性命危在旦夕……”

百里光济失声道：“难道……”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百里公子，你要知道，我是皇后娘娘亲封的宣王妃。颜家已经在危机边缘，稍有不慎，我们颜家就会死无葬身之地。颜家已经没有人了……如果我不去做我的宣王妃，我不知道颜家最后会居于何地！百里公子，我有我的父母族人——我，不能那么自私。”

百里公子的怀抱渐渐松开，却仿佛是在放手自己灵魂深处的羁绊。百里公子的水蓝色瞳孔里，没有一丝泪滴。

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足够清明。

颜雪初望着他的眼睛，沉声道：“百里公子，其实你我之间，不过只是萍水相逢。那一瞬间的心动，也不过如此而已。你，固然是蛮族王子，可是你更是落难的王子，每天都过着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日子。”颜雪初指了一指百里光济的腿，低声一笑，道，“你看，你的腿已经折了。我不知道，你的腿已经废了，要怎样才能继续在马背上驰骋呢？”

百里光济嘴角微微抽动，低声道：“我，我会重新回到荒原上的！”

“重新？”颜雪初嗤笑道，“那你告诉我，你几时才能回去呢？”

百里光济怔了一怔，随即垂下了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或许三五年，或许一辈子——”

颜雪初苦笑一声，道：“哦？那么，你也要我等你一辈子么？人的一生，多么短暂。我为什么要为了你毫无保证的承诺，而搭上我的一辈子？”颜雪初缓缓拉开了自己与百里光济之间的距离，低声无奈道，“百里公子，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了。我要嫁的，是当今的三皇子宣王。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子，将来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而我，就是未来的皇后！万人之上的后位——这样的诱惑，百里公子，我问你，世间有几个女子可以抵挡？”

百里公子痴痴一笑，道：“是啊，雪初，你的选择，没错，真是一点都没有错啊……”

颜雪初心下酸涩，却也只得深深按住，勉强让自己微笑道：“百里公子，你快走吧。看在我们之间曾经的情分上，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曾经来过这里的。”颜雪初咬咬牙，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为了蛮族的王，那就是对我最好的报复了……”

“报复？”百里公子仰天大笑，道，“我百里光济，岂是那样的的男子！罢了，罢了……雪初，你是天上的凤凰，我不过是阿特里斯河边一只翱翔的鹰，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凤凰的脚步。”百里公子缓缓退后，正色道：“宣王妃娘娘，百里光济告辞了，你——保重！”

这深深一拜，无异于在颜雪初的心中割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可是，尽管血已经沁了出来，可是也没有任何办法——

让他对自己死心，重新开始生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百里公子缓步退去，在临近大门的那一刻，猛然回首，大声道：“颜雪初，你给我记着！早晚有一天，我会带着我的勇士，骑着骏马踏平你们元国！！！”

***

月光静谧如水。

秋夜微凉，染了灰尘的牡丹花纹的锦衣肯本无法抵挡寒气的袭击。百里光济尽管已经消瘦至此，可是他的背影，依旧是蛮族水草的荒凉与凄清。颜雪初看得明白，百里光济除了行动上稍有不便之外，并不十分影响行动。颜雪初心下稍稍安慰——百里公子，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未来，他会是蛮族的王。他会娶一个美丽的王妃，按照蛮族的习俗，与她携手一生，共同看着在阿特里斯河上冉冉升起的红日。

那样美好的景象，是他曾经给自己描述过的。

如果没有意外，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么匆忙，那么悲凉。而他的背影，那么决绝，几乎没有丝毫的留恋。颜雪初苦笑一声，却只觉得胸中烦闷无比，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片刻的恍惚之后，颜雪初晕了过去。

“二小姐！二小姐！您醒了吗？”

如意的声音，在耳朵中微微响动。颜雪初吃力地睁开的双眼，低声道，“如意，我这是在哪儿啊……”

如意喜极而泣，道：“二小姐，您是在您的卧房里头呀！”

颜雪初只觉得浑身酸软无比，只好有气无力道：“我……我……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如意回首打量着，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二小姐，您可真是要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您要跟着百里公子一起走了呢！奴婢真是快被您吓死了！”

颜雪初浅浅一笑，微微遮住自己的眼睛，淡淡道：“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我不会那样做的……”

“是。”如意垂首道，“也是幸好您没有一时冲动跟着百里公子走了。今天早上，皇后娘娘又赐了好些东西。还有，您的封妃礼服已经送来了，真是好看极了！”

颜雪初的心中猛地一沉，随即释然，道：“哦？这么快？”

“不快了。您忘了？再过上几日您就是宣王妃娘娘了！外头的人可都说——”如意猛然觉得不对，止住了自己的话。

颜雪初浅笑道：“怎么，外头都说什么？”

如意压低了声音，道：“外头都说，齐王殿下这番出事，咱们颜家没有被连遭贬黜，反而是二小姐您被纳妃。有可能，有可能……”

“哦？有可能什么？”

“您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呢！”

颜雪初苦笑一声，道：“是么？”

如意扑扇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道：“您不高兴么？那可是后位啊，女子之中最尊贵无比的位置，怎么，您难道不喜欢么？”

颜雪初心中苦闷，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如意知道颜雪初心情不佳，便也只好略微行了一礼，缓缓退下了。

颜雪初勉强起身，用手轻轻拂过了新制的王妃礼服。

这件礼服，远比长姐封妃时更为厚重、尊贵。上头的金丝线，都是缀着金玉珠之类的宝石的。上头的花纹更是各个精巧，绣上去的云朵仿佛是要飘起来的一样。

颜雪初心里明白，虽然同是封妃，可是自己却不同于长姐——自己，不是一颗弃子，一颗用了就可以丢掉了弃子。而自己，则是一颗握在皇后手里的棋子，一颗有用的棋子。

颜雪初冷冷一笑，往外头看了看无尽的天空——

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