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道：“哦？那便是——我错了，如此贸然鼓掌，真是扰了小姐的兴致。”

颜雪初想了一想，略一挑眉，笑道：“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计较。”颜雪初倒吸一口气，道，“倒是你，胆子真大，这个时候也敢在皇宫里乱走。”

那男子微微抬起头，道：“今天是十五。月亮，可是又圆了一回呢！”

颜雪初顺着男子的目光看了过去，却见到天上月光融融，仿佛是一捧清凉的水，就要从天上倾泻下来——是啊，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圆了一回了。这个时候，百里公子在干什么呢？或许，他现在还在飞雪玉花楼，靠着窗户，在想念自己吧？

颜雪初想到此处，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

那男子见颜雪初笑出了声，便又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若是有，不妨与在下说上一说，也好叫我一同乐一乐……”

颜雪初哪里会跟一个陌生男子说这些。颜雪初横了男子一眼，便冷冷道：“我笑我的，是因为我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告诉你？”颜雪初虽然说着话，可是渐渐觉得奇怪了一些——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把自己的一双雪白的双足从水里拿了出来。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直直地看着呢！

颜雪初脸一红，赶紧拉下裙摆遮住了双足，喝道：“喂！我说你，你往哪儿看呢？”

那男子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低头道了一句：“对不起，我——”

颜雪初心里头有些气，又有些急，便速速起身，想要离去。而就在颜雪初起身的那一刻，那个陌生男子又道了一句：“听姑娘刚才吟唱的诗曲——姑娘，你可是有不能相见的意中人了？”

颜雪初先是被人看去了双足，现在又被人直接问到了自己的心事，更是顿时脸红不已，便跺着脚急急道：“没有！”说罢，颜雪初一溜烟儿似的地跑开了。

***

颜雪初一路回到了自己的萧闲馆，却见到如意早已经铺好了床铺在等着自己了。

“二小姐，这么晚了，您是上哪儿去了？”如意打了个哈欠，道。

颜雪初依旧脸红不已，却极力按压住自己的愤懑，低低道：“没什么，我没去哪儿。”

“哦，”如意显然已经很是疲惫了，一点都没有察觉道颜雪初泛着微红的脸庞，只是木然地点点头，道了一句，“哦，没事就好。”

颜雪初见如意这个昏昏欲睡的样子，打心眼里觉得好笑，便一手搀扶着如意赶紧去睡了。

夜已经深了。颜雪初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百里公子，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失眠呢？他会不会，也像自己思念他一样在思念着自己？想到此处，颜雪初不禁心中略微感到有些不安——其实，百里公子并没有给过自己任何承诺。甚至，连一句像样的情话都没有。颜雪初对百里公子深信不疑的情感，唯一的来源，就是在那些并不长相处的时间，他温柔而深情的眼神。

百里公子说过，蛮族婚俗并不同于元国。蛮族的男子，只能婚配一名女子。颜雪初不是没有注意到百里公子说这话时的神情——两情相悦，白头偕老。没有任何人的闯入，只有深爱着彼此的两个人，携手而终。这样的生活，就是颜雪初所向往的啊……

颜雪初便这样想着，深深睡去了。

三日之后，大皇子齐王与沛国公颜家大小姐的婚礼顺利进行。颜雪初安然立在众多恭贺之人的身后，看着陪伴着自己长大的长姐穿上了宫廷特制的王妃礼服，戴上繁重的头饰又盖上了鲜红的盖头，一举嫁得皇族。颜雪初有时都觉得自己似乎是多心了——那些朝中重臣与皇亲贵族们，对待自己一家甚至客气。从母亲焦灼的眼神中，颜雪初甚至读出了一丝欣喜与快慰。也是，大哥颜成栋早年已经迎娶了上仙郡主，现在长姐又嫁给了大皇子齐王。母亲的谋划，可不是样样如意么？

颜雪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她明白，争强好胜的母亲，绝不会就此罢手。

其实颜雪初明白得很。元国开国前前后后将近两百年，向来都是嫡长子继承皇位。如今的这位皇后，虽然贵为一国之母，但终究只是继后。而大皇子齐王，则是皇上嫡皇后的亲子。只可惜嫡皇后早逝，皇上这才册封了当年的皇贵妃为皇后。可是，皇后并非没有亲子——三皇子宣王便是如今的皇后所生。颜雪初尽管向来不关心宫中的消息，可是也隐隐约约听说过如今皇后的手段凌厉……

颜雪初的心猛然一沉，哑口说不出话来。

婚礼过后的宫宴，颜雪初也是食之无味。不过，宫宴到底是皇家气派。宫宴上均是难得的佳肴。颜雪初心不在焉，不过是随意用了一些菜品便丢下了筷子。到底是如意细心，见颜雪初如此，便特地夹了一些清凉爽口的菜品给颜雪初。可是，颜雪初却心神不宁，虽然看出来如意的好意，可是依旧闷闷不乐。

这个时候，沛国公夫人不知何时来了。见到颜雪初如此闷闷不乐，低声喝道：“雪初！今天是你长姐的好日子，你摆着这个脸子，是要丢母亲的脸面么？”

颜雪初听到母亲如此一言，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赶紧道：“雪初也是真心为长姐高兴的。只是这几日有些疲乏，胃口不好而已。长姐成为王妃，雪初是打心里头觉得高兴的……”

不知道为什么，沛国公夫人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沛国公夫人尽管已经年近四十，可是保养得宜，看起来很年轻。可是，颜雪初却从母亲的笑容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可捉摸的诡异。颜雪初试探着道了一句：“母亲？”

沛国公夫人浅浅一笑，道：“哦？怎么？”

“没什么……”颜雪初竭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慌乱。

沛国公夫人却出乎意料地牵住了颜雪初的手，温然道：“雪初，你真的很漂亮。”

母亲突兀的这一句话，着实是把颜雪初给吓了一跳。颜雪初在这时候又听见母亲缓缓道：“我虽然是小国贡女，但年轻那会儿也算是容貌倾城，颠倒众生。否则，又怎么会让我千里迢迢来到元国呢？现在，我已经老了。可是，真好，你还年轻。现在，你的长姐已经嫁入了皇家，当上了王妃。你长姐之前虽然求过我，可是——你长姐天生生的那样一副好的皮囊，怎么能是一般人消受的呢？”

颜雪初听到母亲的话十分不堪，便低声道：“母亲，快别说了。”

然而，沛国公夫人却仿佛全然不在意一样，淡淡道：“那有什么？我是上仙郡主的婆婆，如今又是齐王殿下的岳母，谁还敢小瞧了我去？”

颜雪初赶紧道：“自然是没有人敢小瞧您的……其实，当初大哥迎娶上仙郡主的时候，别人就不敢看不起您了。”

“是么？”沛国公夫人浅浅一笑，道，“那都不要紧，不要紧。要紧的是……”

沛国公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国宴之上，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好啦！不好啦！梅花夫人溺水啦……”

***

没有奇迹的出现。年仅十九岁的梅花夫人就在齐王大婚的这一天殁了。

颜雪初知道，这位梅花夫人十六岁入宫，一入宫便是椒房专宠。这么多年，梅花夫人可以说是占尽了风光。为了她，皇上竟然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没有过问过皇后的任何事情；为了她，后宫的三千粉黛全部黯然失色。相传，这个梅花夫人擅长跳惊鸿舞——那种舞，原出自唐太宗的爱妃梅妃。梅妃虽然一时之间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可是，只可惜横刀插进来个杨贵妃，便生生夺走了梅妃的全部宠爱。梅妃一朝失宠，再也不能翻身。后来，梅妃香消玉殒。在临死之前，留下了一片荡气回肠的《楼东赋》。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梅妃，即便曾经风光无限，最后却不过只是乱世之中的一抔黄土罢了。而这个梅花夫人，也没有比梅妃幸运多少，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溺死了。宫里的人，那一日陪伴着梅花夫人的宫娥太监们全部都长着同一条舌头——梅花夫人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更是喜怒无常。那时候，梅花夫人屏退了全部宫娥太监，独自在御湖旁边徘徊。等到小太监发现的时候，梅花夫人已经溺死了……

皇上听闻爱妃溺死，又是气恼，又是可惜。不过，皇上再如何可惜，不过也只是可惜罢了——毕竟，宫中，从来都不缺花儿一样的女人。皇后更是个极为聪明的。皇后说，梅花夫人入宫数年，深得皇上眷顾。可是再新鲜的佳人，相处久了也是旧人。梅花夫人的恩宠渐渐不如从前，必定也是一时想不开，这才投了御湖，香消玉殒。

听闻皇后如此一说，皇上更是震怒。宫廷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妃嫔自裁。因为元国的皇室坚信，妃嫔倘若是在宫中自裁身亡，那就会阴魂不散，从而让整座宫廷不得安宁。于是，皇上雷厉风行，将梅花夫人的事草草遮盖了过去。一代宠妃梅花夫人，结果却不过是乱葬岗上的一缕孤魂罢了。

但是，尽管皇上与皇后竭力压下了此事，可是颜雪初从宫娥太监们的的窃窃私语中，依旧听出了一些异样。

那些异样，或许是个永久的秘密。永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