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君臣
噹……噹……噹……
随着三声悠长的钟鸣回响在长安城上方,青竹正执笔挥毫的手突兀一顿,蓦然抬头,任凭桌案上方的洁白缣帛洒上点点斑墨,满脸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便在此时,严尤着了一身军装猛然推门而入,凝重看着坐在席边的青竹,沉声道:“汉军入城了!时日不多,我这便护送公子离开!”
青竹望着严尤的目光只是顷刻之间便从迷茫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微微摇了摇头:“不能走,我还要留在长安。”
严尤错愕望着青竹:“为何!公子可知你独自逃离汉军藏匿在这长安城期间担了多大的风险,倘若被刘玄发现,只怕你……”
未待严尤说完,便被青竹固执打断:“如今距离刘玄发兵,莫说三月,只是两月有余汉军便已进入了长安,虽不知为何,可如今大局已定,再作纠结已是无用,而匈奴这边的棋只是方方将边角布好,正是关键时刻,此刻若是我便这么撤离了长安,匈奴没人从中坐镇协调,期间耽误的时日,已足够产生连我都无法预知的变数,这个风险,我承担不起!”
想起昔日便是太过优柔寡断,处处思前顾后为求尽善,错过了铲除苏旷的最佳时机,致使之后所有发展的轨道全部脱离了青竹的掌控,青竹轻轻阖上双眸,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此时汉军不知何时便会攻到此处,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严尤闻言只是深深凝视青竹一眼,待看到青竹神色间的那分决绝,严尤心中已有决断,无声点了点头,随即将候在门外的亲随唤了进来,便开始将青竹房中那些重要的竹简整理了向外搬去。
严尤望着青竹,问出心中那个疑问:“如今新朝覆亡,陛下也无法给你提供什么庇护,而汉军内识得你的人也算不少,在这长安你打算在何处立身?”
青竹缓缓低下头去,房中瞬间陷入一片沉寂,便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飘入房中:“老朽在这长安倒是有个栖身之所,公子若是不嫌弃,便来老朽这暂避一二吧……”
青竹和严尤转身将屹立在门口的人影望着,齐齐失声道:“淳于老先生?”
不过盏茶时间,一辆被填塞充满的马车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注意从严府后门悄然驶出,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束冲天火焰自严府位于边角的一处别院毫无预兆直窜而起,摧枯拉朽之间便将整座严府席卷而没。
严尤望着这漫天大火,抹了一把额间被热浪灼出的细密汗水,将腰中长剑自鞘中缓缓拔出,带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死士,朝着未央宫直奔而去。
青竹自窗外看着身后那通天大火,眉宇间透出一抹难以言说的哀伤。这个虽然短暂,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新朝,那个为了心中大义,义无反顾背上汉贼骂名的枭雄,即便是死后也只能在史书留下无穷指责的王莽,都将在这一日,走向他们在世间的尽头,可是,青竹轻轻叹出一口气:“他终究是一个好帝王,只可惜时也,命也……”
淳于晏正坐在青竹对面,听闻这句话时,这位古稀老人沉吟许久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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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套通体玄黑色镶有暗红祥云袖边的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王莽傲然立于未央宫渐台青铜巨钟前方,侧立于身后的是严尤方才率兵赶到前来护驾的忠心死士,人人皆是一脸肃穆,显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王莽上前一步,垂下的十二旒随着王莽的步伐轻轻晃动,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便这么散发出来,王莽俯视着已攻入未央宫陈兵渐台之下这队人头攒动的汉军,虽是对这一天早有所料,可心中还是难免升起一股悲凉之意。
便在这时,台下汉军纷纷向左右一分,中间空出一条恰够两人并肩而过的通道,一位身披金甲的将领自通道内缓缓走上前来,待到汉军阵前时,只是微微一顿却并无就此止步的架势,便这么径直走上了渐台。
汉军中一阵躁动,显然是对主将王凤如此轻易犯险甚是不为理解,可这毕竟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只是片刻躁动声便渐渐弱了下去。
严尤望着独自拾级而上的王凤,担心之余正要带兵上前,却被王莽用眼神制止在地,王莽不动声色看着孤身一人来到眼前的王凤,眸中闪过一分赞赏:“这位将军有事要对朕说?”
王凤看着这个昂首站在自己面前,明知命不久矣却依旧面不改色,在坊间声名一片狼藉的帝王王莽,眸中闪过一分复杂难名的神色,随即便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缣帛捧到王莽身前:“末将王凤,受人之托,将此物带与新朝皇帝王莽。”
王莽神色一动,却还是将缣帛接过,展开只是一眼,一行热泪便自这位已年过半百的帝王颊边留了下来,王莽颤抖着双手,如待珍宝般将这方缣帛捧在手中,望着其上虽是扭曲可真真切切是谢方的笔迹。
蟠龙枪下恩怨已,太康城中释君意,悔矣?悔矣……
“悔矣?悔矣……”
王莽口中喃喃几声,后退一步,手捧缣帛看着王凤哽咽道:“这是谢兄托你带给朕的?”
王凤似是全然不能理解这个昔年忘恩负义害得谢方遁入绿林的王莽见得这放缣帛后之后的失态,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王莽见状不禁喜极而泣跪倒在地,失声哽咽道:“蟠龙枪下恩怨已,太康城中释君意,谢兄,你终于愿意原谅朕……”
“本想着在破城这日见到你时亲口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却不料你竟然走在了朕的前面,此生不复相见,本以为这将是莽这一声最大的遗憾与悔恨,却不曾想到这最后一日,朕还是得到了你的原谅……”
王莽趴在地上哭了一会儿,随即又破涕为笑道:“今天王莽也是难逃劫数,这样也好,你我虽不能死于同月同日,却能亡于同年,也不算负了昔日的结义之约,谢兄你且在黄泉路上稍稍歇脚等我一等,贤弟这便下来陪你。”
说到这里,王莽蓦然抬头望着王凤:“将军既是受了谢兄之托,王某这里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将军一并成全了?”
王凤看着满脸泪痕的王莽,鬼使神差点了点头:“请说……”
王莽平静道:“待将军斩下王某的头颅之后,能否烦请将军将某的身体火化了,将其中燃尽的骨灰寻个大风天散落在这长安城墙头。”
王凤心头一跳:“阁下何有此愿?”
王莽眼光若有若无的看向未央宫外严府方向那一簇冲天火苗,淡淡一笑:“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朕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天下了。朕同谢兄殚尽竭虑大半辈子所为的这天下,不知在朕死后,会变成如何一副模样?若是散尽骨灰,朕也算在死后冥冥之中从另一处地方注视着这锦绣河山……”
王凤仔细注视着王莽的双眸,见其不似作伪,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中的长剑也在此时悄然举起:“我答应你……”
一道血流扬天而起,将王凤侧过头去的半张脸溅得血红一片,便在这时,王莽绑束了冕冠的人头便自肩头无声滑落。
“陛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王莽身后几步处的严尤来不及有一分反应,直到此时,严尤终于反应过来,王莽却已尸首分离……
严尤不禁失声一叫,几个箭步便冲到王莽身边,一把将王莽尚自悬落在空的人头抱在怀中,望着王凤的双目也隐隐泛出一股怒火,却在见到飘落在血泊之中的那方缣帛时悄然熄灭。严尤腾出一只手将缣帛自血泊中一把捞出,将缣帛浸湿的鲜血顺着边沿哒哒往下滴落,严尤望着王莽那兀自滴血的头颅神色间又是多了一分难以言说悲恸。
王凤看着如此君臣,心神虽是震惊却也没忘了刘玄派他进入长安前的吩咐,王凤看向严尤,虽知不可为却还是开口问道:“阁下可是严尤将军,陛下特意嘱咐了末将,将军若是肯弃暗投明,陛下定对将军既往不咎……”
“弃暗投明?”
严尤轻轻一笑,不屑道:“何谓弃暗投明?为人臣子,得遇恩主,这便是明!”
严尤将手中怀抱的头颅高高举在头顶,神色庄重:“陛下,对于严尤而言,是友,是师,亦是君,此生能遇陛下,实是严某一生之幸!敢问阁下,要严某如何弃暗投明?何况阁下又如何确定,刘玄便是你的明君?”
“你……”
被严尤一通抢白,将王凤一噎,便在此时,严尤将王莽的头颅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冲他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缓缓拔出腰中佩剑横于颈前:“臣严尤,誓死追随吾皇!”
随着严尤伟岸的身躯缓缓倾倒在王莽身边,渐台身后百名死士也随即效仿严尤,纷纷拔剑自刎,追随王莽而去,而汇聚的这一干热血自渐台上缓缓流下一分触目惊心。
王凤心中一跳,缓缓转身,唤过几人走上台前低声吩咐道:“将王莽的人头封匣给陛下送去,至于其他忠义之士,都好生葬了吧……”
说完,王凤心中似堵了一块大石一般,缓缓下了台阶,而这时王邑王睦父子凑到王凤面前一脸谄笑道:“王将军,如今王莽死了,新朝也亡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不知陛下会如何封赏我父子二人啊?”
王凤一手缓缓按紧腰中的长剑,看着面前谄媚无比的王邑父子,一股厌恶悄然袭上心头,嘴角轻轻翘起:“要赏,当然要赏……”
话音未落,一柄锋利剑刃自王邑胸中一穿而过,还不待王睦有何反应,胸口也是一凉。
王睦低头一看,只见白里透红的一抹寒光穿胸透过,随即浑身力气似被掏空一般软到在地,神智涣散之前只觉王凤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一般,虽是遥远却又清晰可闻:“似你等这般无用却又反复之小人,陛下严旨,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