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宫中，灯火渐渐暗了下去。沉闷的夜色蔓延开来，更是让人觉得十分压抑。

李嬷嬷原本想开口，可到底也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老嬷嬷了，李嬷嬷自然是知道皇后心情不佳，便索性搬来了小凳子，坐在下头给皇后捶腿。

正在这时候，一个小宫女端来了一碗汤药，恭敬道：“皇后娘娘，您吩咐的安神汤已经给您送来了。”

皇后眼皮也不抬，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李嬷嬷会意，便道：“好了，把安神汤放在这儿，你出去吧。”

小宫女诚惶诚恐地退下。在看到小宫女退下后，李嬷嬷这才赶紧说道：“皇后娘娘，临王殿下眼看就是禁了足，您怎么还不高兴呢？”

皇后沉声道：“禁足？可不是禁了足么！咱们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皇上还留了这一手！”

李嬷嬷故作惊异道：“怎么，皇后娘娘，您的意思是……”

皇后咬咬牙，恨恨道：“咱们想尽了办法下了药，又在宣王妃路过的时候把他送出去，为的就是借宣王妃的事情扳倒临王。可是，皇上除了禁足临王之外，任何处置都没有——李嬷嬷，本宫问你，要是咱们再想干什么，可还有那么容易么？”

李嬷嬷仿佛恍然大悟一般，赶紧道：“皇上是在保全临王殿下！皇上他……他竟有那样的谋划？”

皇后不禁冷笑道：“咱们的这位皇上虽然向来不关心政事，可是这事情要是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可就不那么糊涂了。这一下子，临王是禁了足的。可是，保不住皇上已经开始疑心宣儿了。毕竟，宣儿如今是最有可能成为皇太子的人。齐王已死，临王便是首当其冲。”

李嬷嬷低首道：“皇后娘娘，您不要多心了。皇上他——他或许真的是龙颜大怒，这才责罚了临王殿下。说起来，到底宣王殿下才是嫡亲皇子啊！”

皇后心中烦闷不已，便躺了下来，道：“嫡亲皇子？本宫忘不了当年淑妃是如何活生生夺走了本宫的宠爱，又在本宫之前生下了皇子。本宫费尽心力扳倒了先皇后，后来又扳倒了淑妃，想不到却依旧是贻害无穷！若是早知道如此，当初变不应该一时心软让贱妇生下孩子！”说罢，皇后身躯一颤，竟然咳出了一口血来。

李嬷嬷见到皇后吐血，大觉不好，失声叫道：“皇后娘娘！”李嬷嬷颤抖着擦去了皇后唇边的鲜血，颤抖道，“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皇后却勉强笑笑，摆手道：“不必，不必了。这个时候要是传太医，皇上反倒觉得本宫矫情。这个节骨上，本宫不想多生事端。”

李嬷嬷心痛如绞，只得低声道：“只是奴婢总觉得，皇上总是不置如此的。毕竟皇后娘娘您与皇上是多年的夫妻情分……”

皇后冷笑道：“当年，本宫是皇上的爱妾，后来又成为了妻子。可是现在，我只是皇上的皇后而已。李嬷嬷，你身在后宫将近四十年了，见过的大风大浪远比本宫多。你看看，你看看这金碧辉煌的朝云宫——一个没有皇上的皇后宫，和一个冷宫废院又有什么区别！”

李嬷嬷失声道：“皇后娘娘！……”

皇后的笑容，越来越狰狞：“不，不，不！本宫还没有输，也不会输！绝不会！！！”

***

回到宣王夫妇暂居的庆和宫时已经是深夜了。北风卷集着大雪，不时扬起的雪碎敲打在软轿的帘子上。颜雪初坐在软轿里面，心里却忍不住发寒——临王那样的架势，自己实在不敢料想——倘若正宣没有及时赶来会是如何的结果。

到了庆和宫，正宣先下了轿子，替颜雪初打了帘子，这才温然道：“雪卿，我们到家了。”

在一旁的宫女不禁掩嘴笑道：“宣王殿下还是真是珍爱宣王妃娘娘呢！”

正宣笑笑，颜雪初却顿时觉得尴尬不已，只是垂首道：“妾身自己来就是。”可是，毕竟雪大，颜雪初脚下一滑，摔在了正宣的怀中。颜雪初满脸通红，不敢去看正宣的眼睛，只能听到正宣的柔声软语：“雪卿，我们到家了。”

颜雪初望了望，庆和宫中，灯火通明。

颜雪初悄无声息地从正宣的怀抱中退出，垂首道：“宣王殿下，您的伤……”

“无妨。”正宣淡淡道，“不过只是普通的剑伤，只要上了药就是了。”说罢，正宣坏坏一笑，道，“雪卿，这是在担心本王？”

众人听闻，心下便都明白了过来，都悄悄地退了下去了。正宣见周遭无人，更加胆大了起来，索性牵起了颜雪初的手，悄声在颜雪初的耳边道：“雪卿。今夜你受惊了，不过还好你没事。”

颜雪初垂首道：“只是妾身害得宣王殿下受伤，妾身心中实在有愧……”

正宣温然道：“雪卿若真是有愧，那不如就跟本王去一个地方。”正宣牵住了颜雪初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掩在厚厚的绒袖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的手。

其实，正宣对自己是真是极好的。在这段日子里，他就像是一块温润的玉，不停地柔化着自己的心。宫中争斗不断，皇后与皇上之间的关系愈加紧张，妃嫔也愈加凌驾于皇后之上；齐王殿下已死，朝廷中关于立太子之事已经分为了临王与宣王两派，更是时时针锋相对。想必后宫的人心浮动，前朝更加剑拔弩张。

这些，都让颜雪初感到不安。

唯有在正宣面前，自己才仿佛这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即便贵为宣王妃，她依旧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衣食无忧、夫妻恩爱，这是多少女子终身盼望的，可现在她颜雪初已经将这些抓在了手里，却迟迟不敢承受。

如此想着，却到了一处院子。正宣也不说话，只是上前推开了门。正宣温柔地笑着，示意颜雪初上前。颜雪初不明所以，缓步上前，却被眼前的风景震惊了——

眼前，是一大片白梅花。

正宣站在颜雪初的身边，柔声道：“雪卿，本王知道你最是喜欢梨花的。只是可惜，现在是在腊月里，梨花到底也是不宜寻得。不过，本王却发现这白梅开得也极好。恰好又下过雪，踩在上头软绵绵的——本王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并不快乐。本王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虽是沛国公家的千金小姐，可是却常年生活在那人间天堂庐州，自然是不喜欢宫廷拘束的。所以本王求了父皇给了咱们一处清静的地方。本王知道，你还无法接受本王。你的原因，本王不会问。本王只知道一点，你，雪卿你是本王的唯一妻子，无论是谁都不会撼动你在我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雪卿，本王答应你……”正宣略微吸了一口气，无比郑重道，“本王不会与二哥争夺皇位，让你陷入危险之中。以后，本王也不会再娶别的女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正宣！”

颜雪初再也按捺不住，扑在正宣的怀里，失声痛哭。

***

光华宫中，皇上端坐在龙椅之上，却眉目阴沉。大太监三宝瞧着皇上很是不高兴的样子，就赶紧吩咐小厨房做了安神汤来。三宝小心翼翼地端了安神汤上前，恭顺道：“皇上，这都是后半夜了，白天您劳累了一天，晚上也这么熬着，您的身体可熬不住啊，请早些休息吧。”

皇上瞥了三宝一眼，目光却是淡淡地：“朕已经是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熬不住的。”

三宝自知犯了忌讳，不禁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道：“皇上，是奴才失言了！”

皇上眼皮也不抬，只是略微揉了揉眼眶，疲倦低声道：“行了，你在朕身边伺候那么多年了，原也没什么错不错的。你起来吧……”

三宝喉头一动，缓缓起身。三宝小心地觑着皇上的脸色，低声道：“只是，临王殿下他……”

“临王殿下，不守宫规，竟然觊觎皇弟之妻，实在是罪无可恕。着发配西疆！”皇上虽然数落着临王的罪过，可是语气却极为平淡。直到最后一句才硬生生挤出几分狠辣来。三宝在旁边一凛，复而恭敬垂首道：“是，奴才知道了。皇上——这是要保全临王殿下？”

皇上竟然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毕竟皇上是帝王之尊，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示弱，只是淡淡道：“三宝，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的脾气性子你是最了解的。临儿……我实在是亏欠他的母妃。”

三宝听得皇上自称为“我”，心下便已经明白了过来。当初迎娶先皇后的时候，皇帝年纪尚小，也是为了皇族与强臣之间的相互制衡才迎娶了先皇后。这么多年，宫中唯有淑妃，那个温婉如玉的善良女子才是皇上心中的挚爱。

三宝垂目道：“淑妃娘娘当年宠冠后宫，是皇上赐了淑妃娘娘福气。”

皇上苦笑一声，道：“都说我是帝王之尊，是天下之主，可是谁有能看到我的无可奈何？”皇上的声音略显颤抖，“我，已经年过五十了。当初，我保不住先皇后，后来也保不住淑妃。蛮族现在虽然内乱，可是我听闻，蛮族王子百里光济已经重新聚集了部众，准备杀回去了。我见过一次百里光济。那时他虽然年幼，可是已经颇有威风。只怕到头来，先辈们打下来的基业，也要在我的手里毁于一旦……”

三宝失声道：“皇上！”

“皇上？”皇上苦笑一声，道，“蛮族日渐强盛。三宝，我问你——一个阶下之囚，谁还能叫他皇上？”

皇上向来珍视自己的帝位。尤其是这两年边疆战事不断，皇上更是无比珍视这几乎快要失去的尊严。而现在，皇上竟然连连自称为“我”，可见，是真的伤心了。

三宝微微抿抿嘴，低声道：“皇上，皇上您是真龙天子，自有神明保佑——事情，总不会坏到如此地步。”

皇上轻轻嗤笑，道：“是么？也是，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皇上微微闭目，却将手缓缓伸向了三宝，低声道，“朕累了。”